二十八年的额吉(2)
时间:2023-07-13 作者:张承志 点击:次
额吉一生的遭遇,已经被我在心里完成了一个勾勒。旧时代的那一部分,我至今在体味和探究。新社会的半部,我曾与她若即若离地分担承受。她如一棵草,是个自然的女人,前半生饱尝的都是家庭不幸、生存和养育的艰难;后半生承受的多是政治的胁迫,不过是没有太悲惨,厄运和幸运夹杂。 我确信突破了一个无形界限的人,同时可能突破血统的隔膜。但是,你难道跨越了关口?你具备代她发言的资格吗? 我不知道。尽管写了半生,我并没有找到结论。审判要你来作出,额吉。我只是约束了文章也约束了自己。我只是感到:代言的方式,永远是危险的。听见对我的草原小说的过分夸奖时,我的心头常掠过不安,我害怕——我加入的是一种漫长的侵略和压迫。 草原浓密。这里是我放牧的第一个营盘,位于乔布格盆地一片草原的西北角。如今已经不再是合作化时代,瞧,连我的文字都把地理范围缩小到自家牧场。我已经觉得汗乌拉草原的概念太宽阔,开口闭口总是自家的草场。巧合的是,分草场时我家得到的乔布格,是1968年秋天我住进的牧民家庭的,我的第一个营地。记忆阵阵醒来。右手是奥由特,左边是乌兰陶勒盖,当中有清澈的水井,和一条狭窄的硝土碱草。一切都和与你相逢的那年一样。 额吉,如今我形单影只,独自立马站在这里。我看见你的灵魂徘徊飘荡,在乔布格,在你曾经望着我上马下马的旧营盘上。 二 传话的人说,她死在冬天。那个冬天我在云南的村寨里。那两年我总是在夏季去北方,入冬则一意惦着南国。六盘路上满是路障,我在它的周边绕来绕去,伺机一头闯入。我冷冷地在外围转着,这个外围,几乎有半个中国之大。连年在云南,有冬日明丽的太阳,有丰富的百拉提月份的生活。我已经沉吟着,狠狠地凝视着那座瘦窄的大山好几年了,我确实忘记了极北草地的隆冬,忘记了燃料、白毛风、畜群和枯草,也忘记了我的蒙古母亲。 我不知是否该责备自己,偏偏在那个冬天里我没有想到她。可是,即便得到了消息,我能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找到御寒的皮袍、穿越雪封的坝上、熬过零下三十多度的夜路,到达乌珠穆沁并且抵达我们的冬窝子么? 现在我才来,确实更多是为了自己。我有那么多的话堵噎在心,不倾倒干净我会病倒。额吉,我要到你的荫下休息和医治。 时代使得语言呈现得奇特。我向额吉和艾洛华哥的求学,大致限定在纯粹游牧的生活方式之内。口语,偏狭而急速地发育着,只向着游牧生活的范畴倾斜。一方面,我和牧民之间已经细致入微地谈论草场、膘情、春雪和冬雪,谈论成千的羊群和单独的一只羊羔,更谈及社会的各支血系和家庭、某人的底细以及秘事。但是我没有学会一个“考古、证券”、哪怕关于楼房的词儿。 现在流行的词是“话语、语境”。在当年的额吉与我之间,不仅一切交流都在最严峻的语境下进行,而且,也许我们使用的也是一套非常微妙的话语。我们夜夜的曼声细语并非全无忌讳,它们既在政治威胁的限制之下,又在古老禁忌的规矩之中。它是相当全面的蒙古语,但又没有金融宗教、物理摩登,好像根本就不存在那些语目。今天我半学究地发现:语言其实可以在基本语汇里发达。在前60年代的草原,除了强加于草原的开会、语录、批修之外,朴素的基本语,支撑了整个牧区的社会和生活。 可是,若想谈些复杂的事呢? 亘古不变的石砬子敖包山下,新庙如今才真的彩画一新。一座可能真是镏金的黄灿灿的庙顶,在敖包鸟瞰下静静地闪烁。当年我多是采用转述办法,表达自己不会说的话。算算又是离开了十多年,我又经历了很多事情。为了畅谈个痛快,行前我甚至新学了一批词汇。我特别想给他们讲讲我所谓的“戴白帽子的民族”,我甚至联想到额吉倾听时的警觉眼神。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蒙语对逝世一事也用回避的表达。“死”这个词忌讳出口,用“不在”说出来,更加语感沉重。用这样的语言谈着额吉,我和艾洛华哥都有些受不了,我们小心地选择着,尽量谈得简单、概括。 若是环境再好一些,我会对着她安息的山谷,念几节悼念的经文。可是我觉得那也许是强加于人,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提出要求。我走了一趟新庙,但是没有缴纳布施,回来后又觉得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