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的额吉(4)
时间:2023-07-13 作者:张承志 点击:次
我教会妻子三句蒙语:额吉,我走啦(早上上班时用);额吉,你们今天过得好么(晚上回来时用);还有最重要的:额吉,多吃!小女儿那时才三岁多,被我训练得一会儿扑过去亲额吉脸一口。我们在三里屯的简易楼里,邻居家家赞叹我招待插队的房东。这一点,够人民子弟兵学上两辈子。因为此刻我又想邀请艾洛华哥来北京,估计若想穿着蒙古袍子住进我军的大院,大概要先受上一个月的“政审”和“安检”。一想用蒙古话说这两个词儿我就恶心。 和牧民住进北京的简易楼,那滋味比住进蒙古包还特别。虽然没有门栏外的牛犊和狗,没有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可是额吉在北京必须依靠着我。从开煤气到关电灯,我像真正的儿子一样照管一切。吐木勒,吐木勒,她总是不停地叫着我的蒙古名字,叫得我美滋滋的。她对我说的话,比在草地的几年还要多。我多么喜欢她那无奈的、一切任我怎么办的神情呵! 最遗憾、最最遗憾的是,差一点我就能使额吉见到班禅! 我有一个要好的藏族作家朋友。他和班禅·额尔登尼喇嘛有密切的联系。额吉尚未到北京时我们就商量好了,一定让班禅接见我额吉。那将是多么快乐的一场民族大团结呀!更重要的是,我要让整个乌珠穆沁,让党委书记和葛根活佛,都羡慕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额吉。 准备一直顺畅,班禅活佛的平易非常有名。 可是,就在额吉抵达的前两天,活佛远行青海教区。那时家家都没有电话,可是跑一趟和平里好像不费事。反正每一两天,我就和朋友联系一次。“佛爷还没有回来。放心吧,一回到北京马上通知你。”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奇怪!”最后朋友的老婆、朋友的朋友,好几个相关的藏族朋友都为我们着急了:“还没有回来!怎么办呢!” 最后的两天绝望了。我对哥哥和额吉,该怎么解释呢?我的心淹没在一派憾意里,那股可惜劲儿和原来盘算的快活一样强烈。直至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突然觉察到,当时额吉并不叹息,就像开始也没兴奋一样。她只是默默等待,不奢望,不显露。最后不如愿时,就像没有盼望过一样不动声色。 倒是实现了两位母亲的会见。 我心里充满独自的欣赏,瞟着她们。我喜欢这罕见场面,因为我而出现了。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母亲和额吉紧挨着,她们都不知说什么好。我催促着,聊吧,有我当翻译。可是她们只是静静地坐着,费力地笑着,对着面前丰盛的宴席。她们比平日更少言寡语,好像只是坐着等我的下一个行动。显然她们都意识到了:既然眼看着花儿结了这么大的苞蕾,那么它反正是要开放了,而且最后会结下果实。显然她们对花朵和果实感到忐忑不安,她们似乎都担心我这么与众不同。 我长久地注视着她们,揣摸她们的心情。谜底究竟是什么呢? 四 随着对突厥源流的了解,我对蒙古草原的理解日益广义化。我逐渐有了一些把握。但是从细末和广度,在两处察觉到优势的我,心底却鼓动起离别的欲望。我寻觅着新的出发,准备扑洒过去的,是一种双数的感情。 后来,而且是在遥远的日本东洋文库,有一次学习回鹘文养子文书,我突然意识到,养子的观念和习俗在北亚草原的普遍。 养子,tê jêsen hǖ,这是一个多么语感温暖的词汇!后来我便半是认真地,用乌珠穆沁口语里的这个词自喻。 其实,连真正的抱养也未曾有过。只是挨着冻羊粪燃起的炉火,睡前要由额吉掖紧皮被。只是那个苦恼人的年代,它一下子就把人扔进草海,扔到了这乔布格的营盘上。一切都在这个营盘上实现了,那毡片磨烂的我们的家,那种非常接近了家庭关系的加入和承认。不,我再不能容忍什么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我不能容忍用“调查”替换这种关系,我不能容忍凌驾民众的精英发言。 如同你,蹒跚走完自己的路,哪怕一生穷愁潦倒。不去向世界开口,追逐着水草变移和牛羊饱暖,径自完成自己的生命。这才是作为人的存活,才值得为之生死一番。反之,屈从官宪媚权拜金,在别人制定的模式中蝇营苟活,那是腐烂和失败,是可笑的自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