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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的凯旋(外二则)

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图像的凯旋(外二则)

    吴亮

    白南准在好多年前曾这样说过:“托尔斯泰需要二十页来描写安娜·卡列尼娜,而福楼拜需要三十页来描写包法利夫人。其实他们只需要一架拍立得照相机。”

    这位机器时代的韩国艺术家在六十年代出尽了风头,他那些由电视机拼装成的所谓作品,据说是在探讨荧屏和观众间的关系,探讨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关系,以及人如何受到机器的影响。他希望,人性化的电子能刺激幻想,他甚至在三十年前就预言,有一天艺术家凭借电阻、电容器和其它电子零件也能创作,一如传统的绘画工具。

    今天,电子图像已经全面凯旋,整个世界就在我们每个人的手指尖上——只要按动旋钮,世界就立刻在荧屏上涌现。我们不再从厚厚的小说中寻找故事的脉络和人生的解答,因为我们只需要用目光去扫射那些刺激我们视网膜的电子信号,就可以快捷地知道一切事件和情节了。

    我们何必费神地凭着几十页的冗长文字描述,去想象一个虚构出来的妇人肖像呢。我们只需知道,是些什么大牌影星扮演那些伤感故事里的女主人就行了。对如今的影星我们闭着眼睛也能扳出几十个,她们的脸在全世界流通——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当然也没有能力,在私底下去想象什么安娜什么爱玛了。图像填满我们的记忆,我们对塞给我们的所有图像一律照单全收。图像的战车轰隆驶过我们想象的荒原,到处插上它的旗帜。现在,假如我们和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地球另一边的人谈论一件艺术品、一处风景,当然更不要说谈论一部电影或一场音乐会了,我们在脑中浮现的画面一定是一致的。我们已经无法表达那种差异,那种因个人的想象差异或经验差异造成的交流欲望如今被交际的需要所取代——这真是了不起的功绩!

    的确有点令人难堪,图像的全面胜利只能导致我们这些幸福而懒惰的观众变得越来越贫乏。我们不会有耐心去读二十页小说去想象一个俄国妇女,但我们会花一整个晚上轮流看二十五个电视频道。我们虽然见多识广,但我们已经基本丧失了表达的能力:由于不阅读,我们没有了思想,由于看得太多,我们觉得说什么都属多余。于是我们还是回到电视荧屏前,继续迎接电子图像的凯旋,迎接它对我们的温柔奴役。

    图像不仅是一面镜子,只反映着世界:图像还是一扇门,它直接开启了世界,它把我们包围,成为它内景中的一部分。我们烘托着它的环境气氛,制造着它的真实性,又渲染着它的虚拟性——我们成了图像世界的同谋,而不单坐在某个房间里,从外部来观看这个图像匣子。我们已经不能再说图像源自世界,倒应该反过来说世界源自图像,或者最起码,“世界就是图像”,这个结论是千真万确的。

    现在让我回到那个韩国人白南准。对他的作品我一向是非常不喜欢的,因为他的东西像一篇论文,而且并无深意。白南准无非是比画家多一点想法,又比社会学家多一点使用现成材料的小聪明罢了。他的许多言论,在六十年代一度引起震惊,到了七十年代,人们的反应不过就是笑一笑而已。但是这个迎合时尚的侏儒同时又是一个先知: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多少这样的文化侏儒——他们只会搬用、拼装、剪接、按动快门或按钮,他们已经没有阅读和书写的能力,没有动手绘制一幅画或闭着眼晴冥想的能力……当然,图像是凯旋了,它是集体的凯旋。

    这是无法抗拒的,不管你是抗议还是颂扬,世界在你这儿“迷你”化了,它是一个图像片断,旋即又转换成另一个图像。它近在咫尺又立即消逝,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手指尖。至于托尔斯泰或福楼拜,还是让他们沉睡在图书馆里吧。

    与谁为邻

    还在上一个世纪,狄斯雷利就在他的《西比尔》一书中写道:“现代社会是不认邻居的。”

    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句警语,也不妨将它看做一则预言——不管你今天与谁为邻,是否仍和你的邻居往来甚至说不定还能叫出他们的姓名,预言总是不会被轻易驳倒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你明天认不认你的邻居。

    当然你也不必过分地抠字眼,假如你是一个不爱搭理别人、内向、沉默寡言、自我封闭或者一心忙于个人事务的人,那么不论是不是在现代社会,你都不会认你的邻居。你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它根本不值得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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