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的凯旋(外二则)(2)
时间:2023-07-13 作者:吴亮 点击:次
有的人则和你不同,他们是些敏感的人士,常常对过去的人与事葆有记忆,用一种怀乡的情感追溯过去。他们一边过着所谓现代社会的生活,一边总要去留恋逝去的岁月。哪怕那些岁月当初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也要凭吊一番,包括一条街道的沧桑,一种手工劳动的消亡,一个邻居的音容笑貌,一张旧照片或一架手摇留声机,他们都会拿出来晒一晒,在太阳下感动半天。 说到我自己,如果让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回想,倒真会有许多张快要遗忘的脸浮现在我的面前。他们都是我过去的邻居,我曾经熟悉他们,但又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事迹让我重提。在他们中,我记得有一个麻子,住在我家楼上,他很胖可是下楼的脚步很轻,这常常让我无端怀疑他的行踪。另一个是退休的钳工,夏天他永远光着膀子,用很响的嗓门说话,后来他突然中风死去,他生前住在我家右侧的房子里。在另一边的一幢楼里,有一个足不出户的老头,他一直穿着长袖衬衣,从他家的窗户里常常传出收音机播送的评弹曲子,它使我觉得有种发霉的气味。后来,这个老头在动乱年代自杀了。还有别的几个老年男人,比如牙医师、小学的看门人和报馆的老校对,至今我都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虽然那时我还很小,甚至从未和他们说过话。 邻居就是生活在我四周,而我从来没有走近过的那种人。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却和我毫无实际的关系。在我住处的周围,也有我儿童时代的小伙伴,当然还有他们的母亲,我非常熟悉他们——可是我记不住他们。快乐的游戏、捣蛋、淘气和争吵全过去了,它们一览无遗不留悬念。唯有那些我只是远远望过的邻居,他们才意味深长地在我的记忆中刻下淡淡的印痕。 我极少有闲暇去留恋我的过去,包括我过去的邻居们。这一切既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也缺少可以追悔的教训。生活就那么地一天天消逝掉,人们活过,老了,又死去——也许留下一些疑问,让别人去猜想。不过,这究竟有何必要?你也是他人的邻居,说不定,你从来就不会引起他人的兴趣。 现在我离开了居住过几十年的老街区,在一个新兴的社区安营扎寨。我虽无时间去了解我的新邻居,可是他们给我的印象却是相似的——没有历史、没有神秘感当然同样没有诗情画意。我和他们共处在一片区域,大家相安无事、和睦相处,既不冷漠也不亲密。 尽管我对认不认邻居兴趣不大,我还是会想弄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库马在一篇题为《社区衰落》的论文中指出:“为数更多的人,稠密地聚居在一起。虽比邻而居,但对一种共同的社会实体并没有归属感。”我的感觉似乎略有不同。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在缩小,他们没有理由彼此疏远,拒绝认同。我现在虽然一直呆在房间里很少与邻居接触,但我很清楚自己“与谁为邻”。我丝毫不缅怀过去的黄金岁月,因为邻居就是邻居。时代的变迁改变不了人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就是陌生者比邻而居。 比现实更持久的是照片 一天下午,我在福州路的一家书店底层意外地撞见了这幅照片,模糊、泛黄,不过,它已经被复制成旅游明信片摆在陈列柜中。和它一起展示的还有别的几张老上海照片,当然,如今它们都是崭新的了。 但是我仅仅被这幅摄于三十年代的照片所击中,一种无声的惊愕使我说不出话来。我一向所熟悉的淮海路,六十年前“曾经是那样的”!这的确让我讶异——整条街没有繁华喧闹的迹象,倒可以用“寂寥”一词来形容,我甚至嗅到某种忧郁的花香。沿街的白色楼房和竖窗、光秃秃的法国梧桐、屋顶的瓦、昏朦的天空、电线杆、有轨电车和小汽车。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可能是清晨,因为左侧的五昌南货号还紧闭着店铺的门。行人也很稀少,除了那个穿浅色长衫摆动双臂走路的男人和推着胶轮板车的脚夫,其余的人都隐没在朦胧的早晨光线阴影中。顺着透视线往右看,那幢高楼就是闻名遐迩的培文公寓(今天的妇女用品商店),再往前,便是一片天空——那时,永业大楼还没有盖(现在它的楼下是银行、土产公司和超级市场),更不要说几年前突然耸立起来的伊势丹了——不过,我可以断定赫赫有名的渔阳里(早期共产主义者在上海的活动地点)就在这幅照片右侧的边缘,肉眼也能识别得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