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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土(3)



    小则小,绿豆子的动作极其灵活,脑子跟眼珠子都骨碌碌转得飞快。拦车、搭便车都是绿豆子的主意。

    那时候,学生仔已不作兴刷大字报,而作兴刷标语,刷一些气壮山河的口号,譬如“向荒山进军,向草地要粮”,譬如“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诸如此类。

    抬浆糊桶的,每回总少不掉绿豆子。

    刷完顶天立地的标语,绿豆子就赶紧浆褂子。

    记忆中,除了收发室的老晏,大约只有绿豆子一个女娃子喜欢把格子罩衣浆得壳硬,穿起来索索响。

    绿豆子不去向食堂的岱头讨米汤。岱头蛮惹人嫌,一双手顶不老实。绿豆子硬气,宁愿用刷大字报的浆糊浆褂子。

    硬气的绿豆子,天不亮,扛一把比人还高的锄头去开荒。集合的哨子,惊动了村盘里的狗。狗汪汪叫起来,叫声又响亮又模糊,好似梦境一般。

    绿豆子梦游般迷迷糊糊,肩了锄头,深一脚,浅一脚,踏好重的露水,踩茅草走呀走,突然,一管针样的东西猛扎了一下脚。

    “唉呀嘞。”绿豆子尖锐地喊叫起来。

    一道手电筒光照过来。“不得了,蛇!眼镜蛇。”绿豆子手脚冰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倘不是当即找到草药郎中,绿豆子的小命怕是保不住。

    绿豆子命大。

    绿豆子被送回省城。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半死。

    晒惯了乡下的日头,听惯了牛车辚辚的声音,跟同学一起野惯了,绿豆子反倒在城里闷得慌。瞒着娘,偷偷跑回乡下。

    绿豆子平时节省,加上离开了个把月,多出几十斤粮,于是打米。绿豆子打的是早米,早米出饭,经饿。

    绿豆子想把这袋早米运回家去。

    扛一袋米,绿豆子领十多个男女学生仔到公路上拦车。

    绿豆子拦车十分老练。她让男生躲进路边的茅厕背后,自己则带几个女娃子站在公路边,拼命向过路的汽车招手:“停下,停下。”声音都喊哑了。

    一辆一辆的车绕道而行,全不理会绿豆子嘶哑的召唤。绿豆子急了,掮起一袋米往公路当中一蹲,人也蹲在路中间。直到疾驰的汽车逼近跟前,别人纷纷逃离,唯绿豆子叉手叉脚立着不动,气得司机停车大骂:“活得不耐烦,找死呀!”

    绿豆子驮了骂,非但没跟人家跳脚对骂,反倒一口一声“司机叔叔”,喊得亲热巴巴:“叔叔,带我们回省城啵?”

    睇一眼面前几个单薄的女娃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叔叔”大约动了恻隐之心,手一挥:上。

    潜伏在茅厕背后的男生箭一般冲出来,飞身扒车。司机发觉有男崽仔扒车,连忙将汽车发动,绿豆子挣扎着吊上车,刚扶住车板想喘口气,猛然瞥见那袋米还丢在公路上。

    满满一袋米,足可以打来回四五趟车票哩。

    “停车,停车。”绿豆子疯狂地敲打车头。司机反而踩大了油门。

    绿豆子心里只有米,什么也顾不上,纵身往下跳……

    不晓得摔伤的绿豆子是怎样扛着那袋早米,挨过五里路,返回住地的。

    解开绷带,揭掉狗皮膏药,绿豆子又活了。

    于是有人摹仿绿豆子奋不顾身跳车救米,学得惟妙惟肖,大家笑得打栽。

    满河笑声里,数绿豆子笑得最响。

    老晏

    老晏总不见其老。

    六十好几的人了,腰板板得笔直,周身消爽。白竹布褂子还用米汤浆。

    头一回见老晏,是刚进中学堂。停电,老晏举一只摇铃,绕过操场,从教室门外一路摇过去。

    学堂大,铃声小。老晏摇了好久。

    手上的铃,是居民上招呼倒垃圾的铃。老晏摇的是“斯文”铃。

    学堂要迁下乡,接受再教育。连贫雇农出身、哇一口乡下话的老晏也不例外。

    乡下冇有电。老晏用心用意,通街寻了几把摇铃。

    火车哐啷哐啷把樟木箱、杉木箱、纸箱,把一个上千人的学堂晃到了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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