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土(2)
时间:2023-07-08 作者:梁琴 点击:次
三外公自己没有房产。他和他的长兄——我的外公住一起。 外公经年的老屋有两层,分前后两进。 从前一进到后一进,穿过一个天井,进入一个光线幽暗的中堂。中堂神龛上,立着个财神,龛前点四根红蜡烛,一年四季,贡着新上市的时鲜瓜果。中堂弥散着氤氲的香火气息。久而久之,神龛便被岁月涂抹得黑不溜秋,那面善的财神爷,也被抹了把黑脸,倒成了个张飞。 中堂两旁有四间偏房。偏房里好黑。湖南婆子就住在一间阴气森森的黑房子里。她成天躲在自己房里,不晓得做些什哩,一点声息都不出。湖南婆子走路蹑手蹑脚,会突然出现在身边,骇人一跳。她着一身的黑衣黑裙,一会子飘出来,飞快穿过中堂又闪了进去。 在这个大家族里,湖南婆子无声无息,连个正式的称谓都没有。只因为她讲一口的湖南话,就叫她“湖南婆子”。 像一个飘然的影子,一个幽灵。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存在。 湖南婆子神秘的举止,引起了我母亲的好奇。当时她还是个女娃子。她从她二婶有意无意漏出的话里,拼凑起一些零星的印象。 湖南婆子会打枪! 湖南婆子有双天足,是个女游击队。 湖南婆子用她那双天足,从湖南走到江西,参加了攻打永新。那一仗打得惨呐,死的人算不清。湖南婆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入夜化装逃出永新城,一路东躲西藏,日里困,夜里行,逃到吉安,恰巧碰见在吉安做木材生意的三外公。圆圆滚滚的三外公,一副土地老儿的相,让死里逃生的湖南婆子蛮宽心,当即跟了三外公来南昌,做了我的三外婆。 湖南婆子在外公的黑屋里,不为人知地蜷了十几年,直到解放。 解放后,湖南婆子回过一趟家乡。家乡的人以为她早已死了,还特地为她修了一座墓,立了一块好大的碑。等弄清了湖南婆子并没在永新战役中牺牲,居然逃出去嫁了个地主的胞弟,于是极愤怒地铲平了那座墓,将那碑也打掉了。 从此,辞根飘蓬。湖南婆子有家归不得,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从我记事起,湖南婆子对人一向很僵冷,好像从来不会笑。有哪个见过她的笑呢?她住得不远,买菜必得经过我家门口。她用那只打枪的手挽着一只菜篮子匆匆而过。我母亲总想请她家里坐坐,她大都摆摆手,拒绝得很干脆。偶尔难得来家,也缄口无言,只是斜倚着门框,默默听我母亲絮叨,闷头抽烟。烟抽得好凶,一根接一根。那些一角二分钱一包的“红太平”、“蓝太平”熏得她的牙齿墨黑。 湖南婆子向来不跟细伢子亲热。我们都蛮怕她,怕她一口稀稀疏疏的黑牙齿。 湖南婆子终没辜负三外公,为他传下一个儿子。 只是湖南婆子的儿子(我该喊他舅)五十挂零了,还是一条光棍。 绿豆子 好久不见绿豆子了。 每回打米,拿起米袋子,便会想起泼泼辣辣的绿豆子。 无端地,总觉得绿豆子挽了袖子,站在河边,扬起脸对着你笑,笑得叽叽嘎嘎,身子往后仰,一支独角辫,在脑后甩来甩去…… 整个河面,都回荡着叽叽嘎嘎的笑声。笑得好脆。 于是你觉得,一切好似发生在昨天…… 认识绿豆子,是在迁校下乡的闷罐车里。闷罐黑洞洞的,只开一个方窗透气。 闷罐车装猪,装鸡鸭鹅,也装响应号召的十四岁的我们。 黑咕隆咚的闷罐里,闭了眼睛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照亮我心……” 唱罢,有人吊起了尖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唱得字正腔圆。 一刹间,闹哄哄的车厢静了下来。 一台《沙家浜》唱到目的地。 那唱“阿庆嫂”的便是绿豆子。 绿豆子有着一张瘦而细致的脸孔,五官精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小到无可形容,只好给她一个“绿豆子”的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