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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村里的生命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废村里的生命

    余继聪

    去年春天以来,我们村委会的几个村社开始拆迁。先是蔡家冲村、谢家河村拆迁,接着是我们汪家屯村和袁戍桥村。至去年年底,蔡家冲村全部拆迁完,袁戍桥村基本拆迁完。这两个我从童年开始就很熟悉的村庄消失了。这两个村里有我们家的很多亲戚。以前,宁静的每天早晨和傍晚,邻近的这两个村里人的讲话声、母亲唤儿回家声、牛哞犬吠声、公鸡鸣叫声、母鸡下蛋歌、村人唤鸡唤狗声等等声音,都会随风传到我们村来。现在,他们分别搬到远处的其他地方租房子住去了,要见到他们,很不容易了,要每天见到他们,听见他们在村口说话、吵架或者叫唤孩子、寻找吆喝鸡猪牛羊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了。

    去年年底至今,我们汪家屯村开始拆迁。因为我们几个村都修通了笔直宽阔的公路,东二环路“东升路”,路边竖起了两排密密麻麻的街灯,因为几个村子拆迁,因为几个村子的农民已经“农转非”,村委会改为了社区。

    去年秋冬时节,蔡家冲村拆迁得所剩无几以后,他们村里的狗和猫,就流浪到我们村里,他们村那边的鸟类,麻雀、布谷鸟、喜鹊、乌鸦等等,都搬迁、流浪、聚集到了我们村。

    现在,我们村又拆迁得只剩下村子西北头山坡上的六七家了,大半个村子已经被拆推倒了,变成了一大片瓦砾砖头堆。我舍不得老家院子里那些高大的枇杷树、石榴树、雪梨树、无花果树,还有那几蓬葡萄,迟迟不愿意签下同意拆迁的合同,几乎影响了村庄的拆迁进程,甚至影响了老家城市化的进程,成了“钉子户”。我老家院子里的这些果树,前几年就已经开花结果极多了。初春雪白的梨花、绿莹莹的葡萄花盛开,初夏火红的石榴花盛开,还有乳白的枇杷花一串串盛开的时节,我家的小院子极其美丽,溢满花香,时时可见蜂蝶翩翩飞舞着翻越院墙落进来。炎热的盛夏,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寒冷的冬天的午后,陪父母亲和侄儿在院子里晒太阳,何等幸福惬意!果子成熟时节,一串串或绿或紫的葡萄,一枚枚或绿或紫的无花果,一颗颗硕大、红艳、美丽的石榴,一个个莹白剔透的雪梨,一枚枚橘黄色的琵琶,都极其美丽香甜。

    现在,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里,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和流浪猫,成群结队地在我们村外流浪,很想进入我们村似的。有时候,它们就大着胆子豁出去了,溜进我们村里来。其实我们村里也已经超过大半是一片倒塌的废墟了,残存的院落人家寥寥无几了,哪里找得到它们寄居栖身的角落呢?

    过不了多久,这些拆卸推拉倒掉的砖瓦钢筋混凝土就会被清除,被络绎不绝的大型货车拉走,或者被无数台大型推土机碾轧机就地推拱掩埋到低洼的坝塘山箐深沟里,被掩埋到泥土深处。那时候,这些被迫失去家园、被迫从一个村庄搬迁流浪到另外一个村庄的乡村生命,就连这样的瓦砾乱砖旧木头堆、这样的废墟也找不到来寄居栖身了。

    我家几乎成了村里最后搬迁的人家。很多人家早早高高兴兴搬走了,因为他们对拆迁补偿费很满意,对宗地小区安置比较满意。我很不愿意搬迁,在外工作的一个堂侄子,和邻近几个村里的一些在外工作的人家,也很不愿意搬迁。我们祖祖辈辈生活于乡间,都有很大一院子祖宅,一下子就要被拆除了,今后规划安置小区,又没有我们的名额和宗地,真是把我们强行从村里驱赶出来,割断了我们与村里的血脉联系。特别是我,老家、乡野乡间,是我文学创作的根、底气、地气,一下子把我的文学之根割断了。村主任开玩笑说,我们村的龙脉被挖断了,我这个作家不可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佳作了,不可能更加有名气了,话里的意思,村里的龙脉、文脉、地气一被斩断,我的名气我的写作就已经只能这样、只能到今天这步了。

    此时,正是初夏,我的老家小院子,石榴花红得似火,酸木瓜、葡萄、枇杷、无花果挂满枝头的小院子,就这样坚守到了村子变成一片坍塌颓败的废墟,村路也被挖掘机挖断了,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我母亲帮我坚守到了最后。由于我们家是在山坡上,小院子高高地雄踞着,要想像对待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把泥土推拱起来包围捂埋住我们老家的小院子,根本不可能。又由于我家院子后面正好是东二环路“东升路”,要想把我家四周的泥土推掉运走,让我家的墙脚地基和房子吊在高处,也完全不可能。所以,我的小院子和我母亲,才能够坚守到最后。最后,他们差点真的给我冠上了一个“钉子户”的美名,不断给我母亲和我弟弟施加压力,变相强迫我的亲人们来说服我。最后,我只好忍痛签了同意拆迁的协议,按上了很多我的红手印。那一秒钟,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坚守住我的村庄了,我放弃了一个人的坚守,心中满是悲哀,而不是像我的兄弟们一般高兴。我对不起我的祖先们,或者也可以说对得起他们了。我毕竟坚守到了最后,直到我们孤零零一家小院,直到我家的房子成为了孤零零一棵竹笋一样挺立拱出在一片坍塌颓败的废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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