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废村里的生命(2)



    其实,还有一大群乡间生命与我、与我母亲一起,坚守在一片废墟的村庄里,坚守到了我签下字,甚至我签下字以后,这些生命仍然坚守在一片废墟的我们村里,或者说仍然有一大群乡村生命一直坚守在一片废墟的曾经的我们村里。它们就是一大群村狗、村猫、村老鼠、村蛐蛐、村蛙、村蚂蚱、村蚂蚁等等,在废墟里游来走去,还有许多村鸟,比如喜鹊、燕子、黄莺、布谷鸟、斑鸠、戴胜鸟、麻雀、乌鸦等等,坚守在废墟间,飞来飞去,起起落落,恋恋不舍。

    我最后几趟回村庄的时候,我家小院隔壁二弟家的房子,已经被拆挖得倒成一片,但是挨近我家的一半,拆迁队不好施工,还在残存着。很多突然间就无家可归的村狗,寓居在二弟家的残屋里边。我爬上废墟,群狗冲着我咒骂,它们还在尽职尽责坚守着村庄,也或者是把我误认为拆迁队,对我呼喊着愤恨。善良的母亲,每天都弄一大盆饭菜,端去路边放着,给坚守在村里的这些流浪狗吃。我心里很疼。村庄基本都已经变成了废墟,陆续被大汽车拉走,过几天,这些流浪狗们,在这一个曾经的村庄里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寓居了。

    每天天亮,依然会有喜鹊,在曾经的村口废墟里喳喳歌唱,飞来跳去,好像在寻找着熟悉的人家,依然会有戴胜鸟、布谷鸟、麻雀在一片废墟之中、在曾经的村里歌唱。拆迁队不仅拆除了村里的一院院房子,拉走了砖瓦土石,而且也用油锯轻轻松松锯倒了在村里村外成长了百年甚至是数百年树龄的古树。曾经的村庄,先是成了一片坍塌颓败的废墟,继而被推拱成了一个平整开阔的大场子,好看是好看,不过先前的一户户人家、一个个开满梨花杏花石榴花、挂满果子葫芦南瓜、蜂飞蝶舞、生机勃勃的小院子不见了。

    最后一趟回村庄,我几乎不敢走进废墟。夏天骄阳如血,我内心疼痛难忍。在废墟乱砖头堆里,我看见了几只小猫头鹰和几只小戴胜鸟。这些鸟的幼雏还很娇弱,它们的嘴巴边还有黄黄的“黄豆瓣”,像乳牙一样,很可爱。但是它们突然间就失去了鸟巢家园。它们茫然无措,找不到父母,也找不到安乐舒适的巢穴家园。村里村外,一棵棵粗壮高大的树,纷纷被油锯锯倒,分分钟,它们就轰然倒下了,而成长起来,它们花了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它们曾经与村里一辈又一辈人相伴,成为一辈又一辈鸟儿的聚居地、家园。我看见落下的猫头鹰幼雏的废墟堆,原来曾经有几株古老高大的麻栗树,苍劲盎然,遮天蔽日,浓荫匝地。秋冬的傍晚,这几株古树遮风保暖;夏秋的午后和晚上,这几株古树下凉爽宜人,一年365天,村人们都喜欢聚坐在树下闲谈。而猫头鹰们则喜欢筑巢定居在树顶枝叶间。在废墟乱砖头堆里,我还看见了一窝可怜的小猫咪,半睁着清纯可爱的眼睛,胆怯地看着倒塌碎乱成一片废墟的世界。它们还不明白,失却了温暖的窝巢,对它们来说即将意味着什么。

    如今,树倒窝巢散,猫头鹰家族妻离子散,而我们村也散了。聚居于此地数百年的生命,一朝散了,都伤筋动骨一般难受。虽然四散到附近深山中各村或者城里去租房子住了,村里人还是舍不得远离这一片曾经的家园土地,每天都不辞辛劳,不嫌路远,或者骑摩托车,或者走路,担着扛着背着农具,回来种菜种庄稼。虽然村里早已经卖了土地,签了土地转让协议,据说很快就不准种了,但是村里人都还在执着地盘着种着。我母亲,已经被我们接进城里一起生活,但是她每天还是要坐公交车回去,去拆倒成一片废墟、继而被清理得片瓦荡然无存的老家村庄盘菜种菜,一如既往地应着一个个节气种菜种庄稼。比如,雨季要来前,我母亲就会在路边播种下一行行南瓜子、葵花子、苞谷种子,或者撒下一小片辣椒秧,等到几场雨落地,美丽的南瓜藤蔓就会爬满路边或者山坡,美丽的葵花就会像村姑们灿烂的脸庞骄傲地擎起在乡间,或者就会有一株株青翠欲滴的苞谷亭亭玉立在蓝天下,或者就会有女孩子手指一般细长的青青红红的辣椒长在路边……现在,我母亲她们回去、我弟妹她们回去盘菜盘庄稼,都找不到一棵树乘凉了,都找不到一个屋檐避雨了。她们都在一片废墟边忙碌着,口干舌燥,烘烤辣日,一会儿晒,一会儿风雨的,她们很辛苦。

    至于从一株株树上跌落在废墟里的那些鸟儿们,我本想把它们捧送回山林里,但是它们也难舍家园,我一捉,它们就钻进了瓦砾废墟堆里。还有那些虫虫们,大概也如此。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