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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缠在马蹄上(2)



    相距约百米远的另一座关隘是飞虎关,它就静静地蹲伏在半山腰的峭壁上,那由天然石壕开凿而成的城门洞前,其昔日高悬的铁链吊桥早已灰飞烟灭,但关下斜挂的36级巨石“天梯”和关后藏身于丛林、岩缝中的秘密运输通道犹在,飞虎关以自己执着固守的“虎死不倒威”的顽强形象,撩拨着游人的无尽遐思。

    保存最为完整的是飞凤关以及相邻的朝天关、龙虎大道等巨型建筑群,其坚城峻墙,至今仍不失险要、厚重。飞凤关尽管凤翅已折,凤头仍依然高耸于囤顶之上,登城楼而环视远近,只觉得天风浩荡,万象森罗。据说,飞龙、飞凤二关分别以杨应龙及其宠妾田雌凤的名字命名,暗寓龙凤呈祥之意。如今虽龙死凤亡,但城楼、马道仍毫不掩饰其顾影自怜情状,都把游客的每次造访看作其实现自恋过程的一次满足,因而墙角灌木,道边衰草,常常没完没了地绊住人腿或马脚。这不,我身边这匹老马被绊得有些恼火,眼里装的尽是困惑。

    如果说,以上关隘都始终不忘显摆自己的存在,那么囤后的万安关、西关、后关以及囤南、囤北和囤中的“老王宫”、“新王宫”、“后宫”、兵器库、银库、粮仓、校场坝、水牢以至传说中的“绣花楼”,则十分懂得时过境迁和沉默是金。既然已经离席谢幕,繁华不再,那就干脆息气屏声,俯首垂目,让后人忘掉自己吧!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它们越是想隐姓埋名,却越是激发起游人探索历史细节的兴趣,因而胯下坐骑一脚踏进瓦砾堆中,踩痛的都是些隔代故事。

    绣花楼故事是件美丽的易碎品。它就高悬在囤南鹅颈似的危崖上。据说杨应龙曾为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在此建绣楼一座,意在让她们远离兵戈干扰,在这里游乐度日。但两位小姐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年年见花落花开,日日听鸟啼虫鸣,孤独烦闷之际,只好时时推窗而望空吟唱。绣花楼崖下有小河一条,河边行人中之胆大者,便常与杨家小姐隔河对歌,久而久之,这就演化成了“望香台”与“绣花楼”的浪漫传奇。

    这类故事自然是没有什么实际结果的,但那一脉系于危崖高地上的粉红娇柔,却给冷峭灰暗的军事城堡平添了另类韵致。

    四

    海龙囤上,人们最不应该忘记、最该深切忆念的,我以为是“杀人沟”。

    杀人沟,一个狰狞而恐怖的名字,它与“绣花楼”的浪漫温馨,恰成鲜明对比。许多游客十分相信并格外看重民间传说中的杨家小姐的爱情故事,宁肯把联翩浮想献给虚拟中的痴男怨女,献给悬崖上的那一小块窄狭平地和平地上下的杜鹃树丛,却不愿记取这确确实实存在的杀人沟,不想聆听无数个冤魂的哭泣呻吟,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前者虽能让人在专制禁锢和铁幕重裹下触摸到一抹凄美的人性亮色,而后者却能给人以博大深邃的关于生命的忧思。

    此时,我就站在“杀人沟”上边,脚下这条黝黑神秘的百丈深谷,长达千米,视之令人头晕目眩,神寒股栗。据说杨应龙生性暴虐、嗜杀,在加固和扩建海龙囤的数年里,曾严令筑城工匠、民夫、士卒每人每天必须穿烂一双草鞋,否则便被视为偷懒怠工而遭毒打,最后还要扔下悬崖喂狼。又说平播战争中死于海龙囤的播州军卒,也大多被丢进这条沟内。我曾查阅过有关资料,知道平播战争中,官兵共斩播军首级22678颗,其中战死于海龙囤上的播军就达数千人,这些生命,加上杨应龙多年来责罚百姓抛掷下去的生命,再加上部分阵亡官兵的生命,杀人沟内的累累白骨一度被挤成最大密度,怪不得后人总觉得沟内弥漫着一股冲天怨气,常年随朝雾夕岚而郁结缭绕。为超度亡魂,1601年明政府实施“改土归流”后,本州地方官员曾于囤北建海潮寺一座,企望以佛镇山,祈唤和平。

    我不知道梵唱佛诵是否真能化解亡灵们的悲号哀鸣,但我知道生命至为宝贵,众多宝贵生命浸泡出来的苍茫,当是最具分量、最为苦涩、最能震撼人心的苍茫!

    五

    人们登高怀远,吊古伤今,念念不忘与津津乐道的总是杨应龙、李化龙以及他们周围少数人的名字,至于占绝大多数的普通死者的姓名,则无人问及,也没有想到过要去问及,悲哉,苍生!

    在杨应龙眼里,他自己应该是“龙”,那些无名死者就只能是“虫”;对李化龙而言,他自己是朝廷重臣,那些播州士卒皆为必须剿除的“犷悍恶苗”。“虫”的生命,“恶苗”的生命,自然是不足惜的。尽管死者战前多是良善农民,但一旦被少数野心家和当权者改造成军事符号后,他们便只能无辜地成为代人受死的替罪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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