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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2)



    就在我读到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父母意外地调到了南宁;还在读中学的三弟和四妹,也跟着转学过来了。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一家远离故里,寓居他乡了。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在电脑里随便一查,便找出许多古句来。从古到今,想必人人都有客居他乡思故乡这样的朴素情怀。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牵扯不清的特殊情感。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事情曾经发生,也有太多的事情已经遗忘。那里是缘起之地,因果之源。做了南宁人之后,我却发现,这样的思乡情愫竟然从我的心底里一滴滴地流失,就像一个松了盖口的酒瓶,经过岁月的蒸发,瓶子里的酒悄然流失却浑然不知。久而久之,我与故乡似乎是渐行渐远,了无牵挂。

    这种情绪,常常让我感到别扭和沮丧。但我知道,那是我心里有太多的积怨。

    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说过,我没有太强烈的故乡概念。因为在故乡,在我的童年里,似乎没有什么快乐,也就没有幸福可言。

    这也许是一句偏激的断言。

    但快乐和幸福是记忆的储藏室。没有储藏室,日晒雨淋的记忆注定要荒芜的。

    1962年10月,我生于广西南疆一个古老的边关——龙州城。

    从年份就可以推算得出,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正好经历那段特殊的时期。那时候,我们家的家庭成分定为地主。这样的身份在那样的年代,每一天都要过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严重的时候,每个家庭成员似乎被扒光了衣服,暴晒在无数鄙视的目光下,羞耻得只剩下了惊恐的心跳。处在童年的我们,纯洁的身躯里生长了仇恨和愤怒,学会了记恨和报复。我们流下了第一滴委屈的泪水,咽下了第一口难言的怨气,树立了第一个可恶的敌人……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出生地。

    故此,积怨使我无法像别人那样愉快地谈起童年,谈起故乡。我在南宁定居的前二十年,我几乎不回老家;即便回,极少寻亲访友,更不与官府打交道。

    转眼,已至知命之年。那是一个应该明白生命意义的年轮。到了这个年轮,我明显感到生理和心理都出现了一种“停顿”。停顿的表现在于身体上渐感体力不支,行动迟缓;思想里少了年轻时的勇进与激情,轻狂与欲望;对于晃过眼前的名和利,尚有些贪图,却已无意也无力去抓去扯,去捞去捡了。人生的里程,不可能返回从前,往前走却再也走不出灿烂和辉煌。那是一种日落西山、强弩之末的无奈。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比如一张旧日的照片,拍时并不经意,随手放在哪儿,多年中甚至记不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旧物时碰见了它,拂去尘埃,竟会感到那是你的由来也是你的投奔……”(史铁生《墙下短记》)

    有一天,我独自到了南宁之外的一家农户里闲居。我带去了购买多年却还没有读完的史铁生散文集《想念地坛》。这户农家是一个四合院,就建在一座大山的半腰上,屋子只住着一位七旬农妇。山是泥山,一峰连着一峰;从山脚到山腰,都是茶场。一畦一畦的茶树,被修整得整整齐齐,如龙身的鳞甲。偶见两三个茶农在地里劳作,黑色的影子如米粒般大小。早上,吃了早餐,我将一张椅子放在一侧厢房的走廊上,懒散地靠着椅背看书。正是仲夏,刚出山的阳光斜斜地越过屋顶,扑在我的脸上,有些烫热。山里空旷,静谧,时不时有些大鸟从头顶掠过,“叼”的一声鸣叫,留下一串串长长的尾音,就不见了。当我读到史铁生上面这段文字时,仿佛醍醐灌顶,天眼顿开,接着是筋骨暴涨,热血沸腾。我似乎找到了一种依靠,找到了一种依据。

    原来,我们一生只忙于赶路,赶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不得已将身上的负重一件件地丢弃于路边。事实上,我们无意舍弃路边的很多物件,经年流月,已成宝典。捡回它们,拭去尘埃,就能找回曾经的温存。

    史铁生是在告诉我们一个经验:回望。

    走得远了,走得累了,不妨回望一下——回望乡关,回望故里,回望故人,定会知道我们曾经的“由来”,也知道我们将来的“投奔”。由来和投奔,就像一挑担子,一头挑着过去,一头挑着现在;一头挑着故里,一头挑着他乡;一头挑着童年,一头挑着壮年。放弃了哪一头,都会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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