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想(5)
时间:2023-06-12 作者:青青(王小萍) 点击:次
突然动念想去看看她,自上大学那年相见,已经30年了。我其实是常常想起她的,她做了我两年养母,后来就与丈夫离婚,我回到奶奶身边。考上大学那年夏天,养父带着我去县城找她,那是1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她应该也有40多岁了,很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风情,从眉睫里流出,她从一大堆花布里抬起头,表情有点紧张,淡淡地有点防备地看着我,领我去她家里坐坐,她的家在城墙下的小院,院子里有棵苹果树,结得累累地弯了腰,不一会儿,三个男孩子背着书包奔跑进屋子,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养父和她并排走着,我远远地跟在后面,心里一阵冰冷,一阵炽热。 她的侄女也是丈夫家的表亲书芳,领着我去找她的姑姑——我曾经的养母。我买了许多水果,沉重地从车子上拿下来,书芳先进院子,我站在院子外面等,旁边是护城河,里面的污水好像已经结了冰,不时有走亲戚的人群从我身边走过,还有孩子们在墙角放鞭炮,啪地一响,把安静的空气都炸裂了,一股硫黄的味道浓重地飘荡着。我站了足够久,正月的寒气顺着腿像蛇一样爬进身子里,身体里那小小的暖在飘散,我盯着路口,眼睛都盯得痛了。书芳终于出来了。她长着与姑姑一样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我心底里闪烁过许多年。她低着头,好像很对不起地说:“家里儿子儿媳都在,她不想让你去,没法给孩子们交代。她一会儿出来与你说话。”“理解,理解。如果不方便,咱们就走吧。”我的心已经开始痛了。“已经说了,就在河边等等吧。” 河边是一家私立幼儿园,种着月季和瑞香,还有一大丛迎春。几只公鸡昂着头在那里踱步,阳光在它华丽的羽毛上闪来闪去,把我的眼睛都闪花了,河里冰上到处都是鞭炮屑,好像是人世间烦恼都炸飞成了碎末,散落其上,对着太阳展览。她终于来了,先是看到满头白发,像墙角集了一冬天的白雪,上面落满了尘土,这白看上去有点脏。接着是她的脸,完全是老人的脸,暗黄的,上面有那颗我熟悉的痣,好像只有那颗生动的痣没有变,其余都变了,她完全成了老人,她看着我,眼神是凉而陌生的,絮絮地解释着。她的嘴唇在冷风里一开一合。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听到女贞树林里的布谷深长地呼叫着。然后,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关节都突出了,终生的劳作毁掉了一个女人全部的美。好像一阵生理上厌恶让我身子起了一层疙瘩。我告诉她,养父死了。突然死了,心梗,已经死三年了。她自语:“他有心脏病。”她的表情像河里的冰,平静而冷淡。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根本不认识的人。她完全不是我想的样子,她应该有点悲伤吧,年轻时爱过的人死了,而且她也是70多了,离死亡一天天地近了,她为什么如此冷漠,好像她不曾与之生活过。我掏出钱,想放进她的口袋,她那关节突出的手死死地紧抓我,直到我觉得手臂疼了。我的泪水开始朝外涌,满腔的想念,此刻都化为冷烟,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许终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我头也没回,我不想回头,人生是多么难堪而冷淡。但我不会忘记奶奶说在我病时,她整夜抱着我,不眠不休,在屋子里走动,直到我睡下。她为我做饭,一锅蒸蛋糕送我嘴边,我紧团嘴唇摇头不吃,她会不厌其烦做五六样饭,让我自己挑选。我也不会忘记她离婚后抱着我去洛阳,在雨夜里站在养父窗外,来回徘徊,期望破镜重圆,她焦虑而伤心的泪水像急雨一样打在我的脸蛋上。 时间已经将她与我隔得太远,也许她根本不想见到我,那些破碎的回忆她甘愿埋葬。也许,她已经完全成了石头,那些年轻时的风烟,已经完全消失在时光尽头。梦十年不出一觉,况且已经30年,我退下手臂上那个玉镯,扬手扔进水沟里,我看到玉镯像一个赶死的鸟一样,纵身向着冰面射去,一声响,水花四起,她已经不见。次日清晨,当我打开箱子,把一个新的玉镯套上手臂,爱渴、执着纷纷于眼前坠落,那枚舍去的玉镯凝固我的体温、脉动。我怎能不知,它原也是浑朴的一片冷石! 原载2014年第5期《都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