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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泷江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倾听泷江

    熊育群

    三年前去罗定,在苹塘的龙龛岩洞,曾得到一本古书《绮楼重梦》,书中写到了这个岩洞。送我书的人叫覃尚钧。那天他在马路边等我们不知等了多久。想不到这次来罗定,又遇见了他。他给我背诵初唐诗人宋之问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一首名诗,我不知道宋之问写这首诗与罗定有什么关系。覃尚钧告诉我,宋之问当年就是从罗定乘船往汉江去的。《渡汉江》是诗人在汉江的襄阳段写的。覃尚钧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到了宋之问当年由泷江登岸、离去的码头,它就在丰盛张屋村!

    中午从他的老家榃安村赶往张屋村。这个古村落在南北朝南齐永明年至唐初时是泷州永熙县的县治地,外人进入泷州第一站便是到达这里。覃尚钧找到这个渡口后,当地作了简单的修复,并命名为“之问渡”。在村口我看到田垄上一段灰沙横基,据说是南北朝南齐永明年至唐初时期的城墙,暗绿的苔衣,裸露出的小卵石,梁一样歪斜于杂草丛中。

    初冬本是枯水季节,泷江却是一汪碧绿,泛起涟漪,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江水那么平静,滩高水急的景象消失了,再也听不到流水的“泷泷”声。一座水电站改变了泷江的面貌。江河不再作为交通要道,江与人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密切了。人与江河繁衍创造的文化在进入历史,有的入了典籍,有的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

    驻足江岸,徘徊在沙土路上,从竹林、杧果树和榕树间眺望泷江,两岸植被与江水同为橄榄绿,都被风吹动,一同静守着岁月,只有阳光流泻,那么耀目,仿佛“泷泷”有声。我的目光越过绿色的世界,望向那个虚幻了的细节——某一刻,脑海里回闪着那个情景——他在这里登岸又在这里离去,暮春时期的流放,到达这里已是盛夏了吧?“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这正是夏天的景象,这是宋之问《入泷州江》里的诗句。他心情的悲哀明确无误地写进了诗中。

    宋之问与泷州有关的诗有两首,一首是《入泷州江》,一首是《过蛮洞》,后一首宋之问眼里的泷州还是颇有几分诗意的:“越岭千重合,蛮溪十里斜。”而《入泷州江》一诗,似乎在印证古人眼里的南蛮瘴疠之地岭南的险恶:“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纵横。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猿躩时能啸,鸢飞莫敢鸣。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一直怀疑岭南山水人文被中原人妖魔化了,读到《入泷州江》我陷入了沉思,不知该相信诗人的描写,还是坚信这只是他心境的写照。岭南的地理、气候古今并无太大差异,岭南为何让中原人如此恐惧?

    我突然想起龙龛岩洞,有人在岩壁上刻下《龙龛道场铭》,碑中文字有十三个武则天造的字。那次入龙龛岩洞时我并不当真,后人伪托的事太多,何况这样的荒天僻地武则天的字怎么写到了这里。但想到宋之问,壁上的字是否与他有关呢?他媚附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张昌宗,当上了司礼主簿,也因之获罪。宰相张柬之与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后退位,诛杀二张,迎立唐中宗,宋之问受此连累遭到贬谪,贬为泷州参军。他在泷州诸事艰难,又慕念往昔荣耀,次年春天便秘密逃回了洛阳。他把武则天造的字带到泷州符合情理。更想不到的是,宰相张柬之也贬来罗定,他一定会想起给武后当宰相的日子,这些文字极可能由他带来。罗定与皇宫的联系竟然如此密切!

    宋之问流放之路变成了他的诗歌之路,他在经过之地留下了不少诗作,把他旅途写的诗歌连起来,就能划出一条贬谪者走过的路线:《洞庭湖》《晚泊湘江》《自湘源至潭州衡山县》《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题大庾岭北驿》《早发大庾岭》《度大庾岭》《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游云门寺》《游韶州广界寺》《早发韶州》《早入清远峡》《宿清远夹山寺》《广州朱长史座观妓》……《过蛮洞》《入泷州江》。

    同是走水路,清代何仁镜入罗定写的诗《答人问罗定》充满了诗情画意:“橹声摇尽一枝柔,溯到康州水更幽;一路青山青不断,青山断处是泷州。”看来山水之美离不开人的心境。贬谪之人眼里的山水当然是“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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