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回到母亲河(8)
时间:2023-06-01 作者:彭学明 点击:次
堂舅说,你娘那时候就听话、懂事,大人们帮地主干重活,你娘就帮地主扯猪草、砍柴火,地主就会给你娘一碗苞谷糊糊。你娘舍不得吃,端回家,分给你大姨和舅舅吃。你娘那时候个子小小的,但吃得苦,要得强,不怕死,哪个敢欺负你大姨和我们,你娘都会第一个冲上前,跟人家打。可惜的是,你嘎公被抓壮丁后,你娘和舅舅他们就被你嘎婆带着外出逃荒要饭去了。那时候,你娘不到十岁,你舅舅还被抱到手里的,才一岁多点。我们以为,你娘他们都会讨米转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没有转回来了。八十年了,外甥,要是你娘活着,我们能够见上一面多好! 说着,堂舅就哭了起来。舅舅、舅娘也哭了起来。 堂舅说,不怪你娘,怪我。那回,吴孟虎老师从你娘那里回来后,我晓得你娘他们在水银了,我也没有去找,没去走。因为吴孟虎讲,你们日子过得很穷很苦,我也过得很穷很苦,我帮你几母子送不起二两米,出不起二两力,就连一颗水果糖都买不起。我没有脸去,也没有钱去。人穷面浅,人穷脸红,人穷了,直不起腰,讲不起话。 还有一个更深的原因,堂舅没给我说,但吴家海表哥给我说了,那就是堂舅当年当农会主席和贫协主席时,也因为穷,跟自己的亲弟弟为了一件事反目为仇,伤透了心。堂舅跟吴家海表哥说,各人的亲弟弟都像死对头了,堂姐堂弟又有好多亲情可言、可信?所以,堂舅也一直没去找我娘我舅,没有去找他的这几个堂姐堂弟。 是的,在那样的年代,当政治强硬、生活贫穷、日子艰难时,亲情、友情,还有人情、人性,都会软弱得不堪一击。为了生存,人们想保持那份尊严,却反倒失去了尊严;为了生计,人们想找一条活路,却反倒被逼上了绝路。在贫穷的十字路口,亲情和友情,既可能走拢来,相濡以沫,也可能转过身去,爱莫能助,更可能你争我斗,大打出手。穷,更多的时候是一把杀猪刀,会让人在自卑中有意无意地杀死自尊和亲情。 我跟兄弟姐妹们来到水田边。望着一汪田水,我仿佛看到了嘎公、嘎婆用茅草搭的那个工棚,看到了娘和嘎公、嘎婆在茅棚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我看见娘光着脚板在田土边扯猪草。看见娘扎着小辫子在森林里砍柴火。看见娘抱着一岁的弟弟在哄着入睡。我甚至听到了娘出生时那声嘹亮的啼哭。面对苍天,我扑通一下跪倒在田边,亲吻生养我娘的这块土地,叩拜娘和祖先的在天之灵。我点上香,烧上纸,然后把《娘》书,一页页撕下,烧给娘看。那一个个字,是我的一句句话;那一声声喊,是我的一阵阵痛。娘啊,娘,儿子总算找到回家的路了,找到回乡的根了,儿子终于带您回来了!您安息吧!娘! 在苗家的长桌宴上,下寨河的亲人们又一次唱起了苗歌。我无言以报,只能深深鞠躬,为亲人们演唱了一首《父老乡亲》,我特别喜欢这首歌,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温度。 当我唱到第二声“喊我乳名”时,我突然泪雨滂沱,痛哭失声。 曾经,娘是一片嫩嫩的树叶,被命运的狂风暴雨从下寨河刮走,而今,我是一条小小的银鱼,亲情的力量让我往下寨河回游。是娘的土地,娘终究会落叶归根;是娘的孩子,娘终究会深情亲吻。 六 下寨河只是湘西的一条小河,不过五十公里。从下寨河起步,到清水河交汇,流入酉水,注入沅江。她是一个小个子的苗家女人,却是一个大气大度的苗族母亲。 下寨河成了湘西苗族名副其实的母亲河。下寨河两岸的山,虽然依然陡峭险峻,但一山山连绵起伏的绿色,却把山势铺得温润柔和。尽管铮铮铁骨、傲然挺立有奇峰,依然是江山万里、一派宏阔。水,永远是一匹柔软的绫罗绸缎,依着山势,层叠蜿蜒。那曾经洗去苗族祖先风尘的河,如今是那样的深情款款,一步三回,千回百转;那曾经荡涤敌寇铁血的水,如今是那样的碧绿清澈,妩媚宁静,欢快丰满。风生,水起。雾飘,霓岚。河岸上满山的野花,在波光潋滟中,摇曳,浸洇,成一团团斑斓的流彩。绿色里满山的鸟鸣,跌进瀑布,与瀑布的歌声,联唱,和鸣。一首苗家的女歌,总是箭一样从某个地方射起,刺破青山,冲向天空,行云流水,悠扬动听,那一定是有村落、人家,有炊烟,饭香了。而最美的那个村庄、最香的那粒米饭,就是娘的那个下寨河桐油寨,一个苗语叫“喔吧豆油”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