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绘画的画里画外(4)
时间:2023-06-01 作者:田中禾 点击:次
两宋风俗画让我想起西方现实主义绘画的遭遇。法国画家库尔贝描绘底层平民生活的画作不被当时的巴黎画界接受,自己在展厅外举办画展,以《现实主义:库尔贝》为标题,“现实主义”由此产生。平民题材的画作冲击了以宫廷、贵妇为表现对象的古典浪漫主义绘画,长期遭受主流艺术排斥,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甚至用皮鞭抽打库尔贝的画。这是发生在1855年的事,比北宋风俗画晚了八百年。中国画的人文精神比西方文艺复兴还要早四个世纪(西方最早的尼德兰新现实主义出现在15世纪,法、英的民俗画出现在18世纪)。 然而,写实艺术必然带来想象空间与主观精神的形而下,限制了表现手法的大胆创新。艺术的本质是精神的自由与创意。“精细如实地描绘现实”(这是《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为“现实主义”所下的定义),把内心的关注转变为对社会生活的关注,客观对主观的限制也随之产生。从这点看,风俗画就如西方现实主义一样,从诞生起就带着自身的革命性和局限性,社会意义与艺术价值的矛盾成为后世不断争论的问题。面对艺术创作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精神性与社会性的矛盾,如何在自我与现实、历史与艺术中寻求平衡,恐怕今天的艺术家仍然不得不认真思考。 以下几点值得特别关注。 王希孟的青绿山水。中国画把山水画分为金碧山水、青绿山水、水墨山水。青绿中分大青绿(色为主)、小青绿(色墨兼用),到了张大千、刘海粟,又有泼彩青绿。按这样的类别划分,王希孟应该属于大青绿。我之所以特别关注他,是因为当下论青绿山水者大多只提“南宋有二赵(伯驹、伯骕)”,很少有人提及王希孟。比起王希孟,无论是画面的壮阔、构图的起伏跌宕、色彩与笔墨的工到、完美,二赵都不可比。前人论画者,曾公允地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重彩山水中不可多得的杰作。我对它的重视,是这幅画充分担当了宋代绘画承上启下的里程碑作用。青绿山水虽启于隋唐展(子虔)、李(思训),但到了王希孟才真正达到艺术成熟,对元明赵孟頫、仇英、张宏,直至近现代张大千、刘海粟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画这幅画时,王希孟只有十八岁,是个初入画院的学生,其后消失了行踪,被认为是英年早逝。这个人物身世的特殊性也吸引了我。 李公麟的白描。李公麟与王希孟是鲜明的对比。一个重彩,一个白描。一个出身寒微,一个出身书香;一个画院学生,一个登第进士;在才华、创意上,二人的精神是共通的。李公麟的可贵在于他对官场不屑(不结交达官,及早告病归隐),对艺术痴迷(为画马深入马厩,坚持每日作画,留下了病中练笔的故事),文学修养深厚,与苏轼、黄庭坚、王安石这些文人不论政治派别,交往甚密。他的画作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是中国文人艺术的典型代表。不光是以白描反泼富丽繁华树立了新风,山水、花鸟、佛道人物各门类绘画都能显示出个性特色,具有很高水平,书法、文章也很出色。他的绘画,能让我们思考学养与专业的关系,对那些只重技巧不重修养的人是很好的启迪。 梁楷的泼墨。梁楷是南宋减笔画的代表,是中国画由工到放,由笔到墨的转折人物。他继承了石恪,突破了石恪,以泼墨形式打破了中国画以线条勾勒为主的传统表现手法。因讨厌画院体制束缚,把皇帝赐的金带挂墙而去。混迹市井,狂放不羁,被称为“梁疯子”。中国画由于梁疯子而开启了大写意时代。“画法始从梁楷变”,是历代评家的共识。 若芬与法常的禅画。这是两个僧人。前者在杭州上竺寺,后者在杭州长庆寺。都是南宋减笔画的重要代表。他们把空蒙的禅意融入绘画,打破了传统的线、墨、皴、染,丰富了中国画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手法,对近现代绘画的影响超出了对元、明的影响。元人秉持正统的绘画法度,曾恶评这类作品“粗恶无古法”。然而,法常的画被日本留学的僧人带回日本,极大地影响了日本绘画,被尊为日本国宝。 南宋减笔画是对北宋繁复画风的反拨,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西方印象派是对西方绘画写实传统的革命,印象派作品的诞生(1874年)比南宋减笔画晚了六百年。 读两宋绘画,使我重新认识宋代政权。赵氏崇文抑武,使中国文学艺术在宋代达到全面成熟。这与赵氏对文人的态度有关。宋代统治三百多年,没有发生文字狱,没有迫害文人的劣迹(四川一个落泊文人写了一首激愤的“反诗”,地方官员上奏朝廷,宋仁宗不但没抓他,还给他官做)。爱好文艺,是两宋历代皇帝的传统。宋徽宗最为突出,皇族中还有赵孟坚、赵芾、赵葵和前面提到的青绿山水二赵,都在绘画上颇有建树。宋代虽然设立了翰林图画院,却对画院的创作内容、风格与流派未加管束,能够尊重院内画家个人创作自由。这就使体制内画家不致僵化,保持了较好的创作活力。这使我想到欧洲文艺复兴的缘起,如果没有美蒂奇家族在托斯卡纳三百年统治期间对艺术家的资助、支持,佛罗伦萨就不可能成为欧洲文艺复兴的基地和温床。赵氏与美氏的可贵之处在于重视、支持艺术,却并不以统治者的意志去主宰、限制艺术家的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