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底线——《姜天民文集》序(3)
时间:2023-06-01 作者:刘醒龙 点击:次
黄州是我的故乡及出生地,姜天民调到黄州不久便遇上爱情,随之又到北京学习,与莫言等做了学友。期间回家养病,女儿若知出生。喜忧纷繁之际,《北京文学》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新作《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当年读毕,就将其当成云锦天章。 姜天民是真才子!就像他在这篇小说中写的那样,明明是童话般生活的境界,到最后却无法不成为命运的寓言。姜天民写这篇名满天下的小说时,我才刚刚发表自己的处女作。我一直珍藏着自己读这篇小说的感动,牢记因这篇小说而泪流满面的样子。姜天民从北京回到黄州,我趁出差之机顺路去看他,却没有说自己的感动,反而表示如果能写得再细致而不是太匆忙,有可能获得更大反响。比如说,让孩子读书没有错,但以一辈子卖馄饨为不齿,有欠考虑。其实,我本可以继续表示,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篇足以让人心碎的杰作。姜天民当时很生气,当面斥责我懂什么小说。以我们的友好关系,当时我也有生气,只是没有他气粗。 长空当问,也不知姜天民心里的那口气现在消了没有? 如果放到现在,我宁可找一些别的话题,哪怕邀他调侃文坛伪君子与绿茶婊,也不会对朋友如此说话。在作家的日常生活里,对自己作品的看重往往超过自己的性命。姜天民那篇著名散文《雪的梦》所象征的正是以文学作为生命者的美丽与脆弱。要伤害一个作家,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其写作视为无效,此为关键中的关键,真理中的真理。 作为小说艺术,每一篇的成就都有独一无二的理由。汪曾祺的小说,如不精致就没有可能传世。也有一类小说是替天行道的,生逢其时就要为天地立言,这时候的艺术,重在呐喊的穿透力。二十五年后,重读这篇小说,思索当年举国皆商,在全民向钱的大潮面前,除了姜天民,还有哪几位曾经有过这种特立独行的思考?姜天民生气对我是一种触动,我没去多想生气这事本身,而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判断有误。所幸终于有了发现,文学与但凡伟大的事物一样,伟大本身就是命定的缺陷。人可以将一朵花绣得完美无瑕,不可能将一座大山修筑得了无破绽。童话都失落了,哪来完美?在早春中独立绽放的花朵,如何可以苛求花蕊无损,花瓣没伤? 二十五前的泪水,到今天还在流。谁又能晓得,当年的远行人如今平安否?尽管远行的姜天民会伤心落泪,会心如刀绞,我必须动容地告诉这个世界,姜天民留下的另一部杰出的作品,那就是他的遗孀刘华、爱女若知。在最困难的那些年间,四岁时就永失父爱的若知,一度连相关规定的几十元抚恤费都拿不到。这对在武汉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母女,仅靠刘华因病退养的六百元生活费,艰难度日,终于让若知完成大学学业,成为一所著名医院的执业医师。这中间,母女俩从未向人说过半句软话,尽管她们明知姜天民生前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几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直到某天在一条小街上与刘华偶然相遇,听她淡淡地说些近况才知一切,那种心酸实在难以言表。刘华身体不好,却无力求医问药,便自学中药,用最简单的方法自己给自己当医生。二十多年过去,除了电视机更新过一次,其余居家用品全是姜天民生前用过的旧物。生活是艰难了,却将姜天民短暂一生的品格相延续。 为了重获被剥夺的爱与写作的权利,姜天民当年只身从苏北逃回故乡。为了寻找被扭曲的爱与写作的自由,姜天民又只身从故乡探索到他乡。为了铸造爱与写作的高地,姜天民最终无法不选择先行天国,这一次他不再孤独,因为他的才华和品格感动了许多人。 姜天民匆匆离世,中国文学新进中少了一员大将。姜天民的文学生涯只有短短十年,其探索与创造,对于文学宏观的启迪意义是十分明显的。从先期的《第九个售货亭》到后期的《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不算汪洋恣肆的《白门楼印象》系列,仅此两篇短篇小说,就胜过某些人的洋洋百万言。此生此界,有人在社交平台上活得很光鲜,口碑却如鼻屎。又有人身前身后只有一把不到关键处不知其作用的风骨,偶然受人提及,顿时满场崇敬。为人一生,为文一世,姜天民都可以成为风范。姜天民不去追逐名利高处的奢华,在尘土飞扬的社会生活中用破旧藤椅般的文脉,以及匕首一样的风骨,打造人的世界里至关重要的灵魂底线。 原载2015年1月16日《光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