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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羊皮书(3)



    德西梅朵嘴里念着罗布次仁的名字,手不停地抚摸着羊。她在和罗布次仁说话。

    “次仁啦,你知道阿妈啦在朝圣路上遇到场灾难了吗?”

    羊回答:“咩。”

    “如果我们错过这个垃圾场,我们可能就被雪带走了。”

    羊回答:“咩。”

    “如果雪一直下,我们就得在这里待下去。”

    羊回答:“咩。”

    “你这‘咩’是什么意思呢?你可以再懂我一些吗?”德西梅朵自言自语道,“次仁啦,我知道你最懂阿妈啦的。”

    羊回答:“咩,咩。”

    “嗯哪,次仁啦,那你就‘咩’吧,”德西梅朵耐心地说,“阿妈不怪你,次仁你还太小,你还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你懂阿妈了。阿妈不能失去你,苍茫天地,至少我还有你,我的次仁啦,对吗?”

    “咩。”

    外面狂风一阵阵吹过。

    德西梅朵瞌睡来了。她用纸屑扭结成一个枕头,枕在上面,打起盹来。此时,羊也睡着了。只是羊一直站着睡觉!

    德西梅朵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弄不清是早晨还是夜里。世界忽然安静极了。冰凌封住了窟窿。她想把雪清除掉,但是当她把整个手臂伸直时,仍然没有够到外边,幸好,她从纸屑里摸到一根木柴,她用木柴朝外捅出去,羊醒了,它也随着那根木柴的力量用羊角向积雪捅去。外边仍然一片漆黑。雪还在飘,像一尘轻薄的灰在空中飞,风在大地上行走,谁也听不见转经筒的声音,但德西梅朵先是听到了一种声音,然后是许多声音。那是风声中传递的狗的声音,这狗杂种的声音像鬼笑一般充满阴森与魅惑。羊在恐慌中也发出奇异的叫声,德西梅朵向羊打招呼,羊仍以“咩”回答。是啊,羊的语言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代表着千言万语多重意思。羊现在好像在说:“我们必须接受上帝赐给我们的一切—灾难与温暖并存,饥饿与光明交替。”

    说完,羊趴在纸堆里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德西梅朵和羊在干草垛里待了一天两夜,她在这一天两夜里,一直在和次仁说话,她给羊供给奶汁,温暖羊的身体。羊的温顺让她感到安慰;她给羊讲了许多次仁的故事,羊总是竖起耳朵听着。她爱抚地拍拍羊,羊便舔她的手和脸。

    羊“咩”一声,她知道这声音的意思是说:“阿妈啦,我离不开你。”

    雪离开季节河的时候,风也缓和了。有时候,德西梅朵从窟窿里看着远去的雪,感到自己的一生好像从未离开过雪,大大小小的雪都是她生命中洁白的回忆,藏北给她最好和最坏的礼物除了雪还是雪,她从雪中来,到雪中去。雪把一个个孩子给她送来,又在雪中给她全部送走。最终她剩下大片枯萎的草场,什么也没有。她奔跑在雪中,披头散发,呼喊着雪的孩子—尼玛—达娃—琼结—央金—罗布,你们在雪的天堂都好吧。垃圾场里安静极了,她的耳朵在寂静中嗡嗡作响。德西梅朵抱着羊不光晚上睡,白天大半时间也在睡。德西梅朵朝圣路上做的全是曾经在阳光下和孩子们去朝圣的梦。她梦见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格桑盛开的罗布林卡,清悠悠的拉萨河,八廓街上会歌唱的放生羊。她在路上飞奔,后面有疯狂的狗叫声追来,她蓦然回头,又从纸屑里刨开一条道,羊一下子从厚厚的纸屑里跳上地面。

    世界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在这一天两夜里,一场地震摧毁了路上的风景,德西梅朵全然不知。或许,这一切羊知道。但,羊什么也不说,只用一个“咩”字表达世界所有的夜晚。羊在前面带路,风把羊的影子吹得有些缥缈,德西梅朵跟着羊的影子在雪线上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蓝色的地平线上,月儿与太阳的心情总比翔鹰掠过的天空干净、唯美。

    【与多年前的那只羊相遇】

    那是德西梅朵家的羊。

    在朵底路,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它。还是那一撮胡子和那一对锋利的羊角。当时,围观羊的人都围着它挤来挤去,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很快,一堆人便将一只羊围得水泄不通。透明的阳光穿过细碎的树叶子安详地观望着羊和人群。不远处,大昭寺前白塔里的桑烟染灰了半边天,膜拜大地的人们匍匐在油亮的石板上,他们像虫子弯曲、蠕动、抬头,眼里看见山鹰抖落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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