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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兽(3)



    从罐子里倒蜜

    春日盛宴。花瓣的餐桌,已铺好带卷边的桌布。

    邀请的客人来了。蜜蜂先是停在半空,翅膀像小团正在蒸发的雾,然后它落下来。摄影机的慢动作下,蜜蜂很快离开一片尚在颤动的花瓣,这位小访客在弹簧椅上只短暂地坐了一下。因为它太忙啦,还有很多约请,一只蜜蜂每天要造访几千朵花。体重大约40毫克,但蜜蜂每次可以携带重量相当于自身一半的花蜜返巢,像昆虫里的候鸟,每天的路线都在包裹花粉的蕊柱与六角形的巢孔之间往返。尽管劳动量很大,但蜜蜂一点不像蜻蜓那么羸弱,它把微微发福的身体勉强塞进横条纹连体衣里。阳光下,蜜蜂的身体有种珐琅质和钢琴漆的效果,并且结实,看起来像个橄榄球运动员。

    事实上,蜜蜂格外脆弱。我们知道,蜜蜂的愤怒和它的勤劳一样有名,并且令人恐惧。当它刺入尾针,后果比自行截肢严重得多,内脏由此被带出体外,失去螯针的蜜蜂将很快死去。情绪易于失控,不惜以惨死来表达,有人说蜜蜂的表现几近烈妇。

    巧合的是,大多数蜂群中平均90%都是女性。并且,蜂群的统治者也是女性,它曾经杀死所有竞争者甚至包括自己的母亲才得以成为君主的。谁说女人不适合当总统?蜂后的管理井然有序,科学化、社会化的程度都相当高。蜂后就是绝对的宗教,蜜蜂集体膜拜它们本性凶残的女王,鞠躬尽瘁,牺牲是它们的终身原则。微小的打扰有时会被误解而招致复仇,而蜜蜂的女性尊严是不容挑衅的。

    我曾在公路上见到麇集的大量蜂群,是蜂农用卡车来转运蜂箱以抵达蜜源地。但一个冒失鬼为好奇心付出了代价。被蜂群追杀的瞬间,他奔跑,事后他形容那是他唯一的飞起来的体验。然而于事无补,他肿胀得有些异常恐怖的胎儿脸,薄得透亮,像个吹弹即破的脓包。放蜂人逐花而居,光阴芬芳——我曾幻想这是最具诗意的职业,我的小情小调也因此遭受重创,原来,放蜂人时刻与几百万个坏脾气的动不动以死相拼的佩剑武士为伴。诗人会把爱情的伤害比作蜜蜂的蜇痛,证明他们不够实事求是,蜜蜂比爱情暴烈多了。

    我小时候可以看见像钟乳石一样悬垂的蜂巢。六角形蜂巢,小小的巢洞像夕阳映照下的教堂玻璃,有着通透而神性的色泽。那里的确贮藏着神话一样的食物:蜂蜜。平均一只蜜蜂终生只能酿造一勺半左右的蜜浆。没有哪个小孩子能拒绝糖的诱惑,我曾经模仿蜜蜂用稻草的空管吸吮蜜茶花蕊上像蜜样的东西,味道清淡,甚至是寡淡。不知蜜蜂用了什么配方,让花蜜变得那么好喝。当工蜂把盛蜜的格子用蜜蜡封好,就像给罐头扣上盖子——这时,养蜂人就知道可以采集了。美味的蜂蜜,让人们充满感恩……我喜欢那些完美的弧线:从蜜蜂劳作时的悬舞,到嗜甜的熊胸前耀眼的弦月标记,再到猎人的孩子因尝到蜂蜜而上翘的嘴角。

    蜜蜂总是让我浮想联翩。流星飞过,我猜想那是一只离巢还是归巢的工蜂;或者,夜空本身就是一朵巨大的花,低垂金色的葵盘;有时我又觉得星空像嗡嗡作响的迷路蜂群,它们慌张振翅,却被我们称为天籁。

    蜂蜜与宗教有着渊源的关系,它曾被视作来自天堂之物。蜂蜜以甜和养分喂养人类,同时密集蜂刺也能带来致命的恐惧,如同宗教对众生的仁慈哺育与可怕威胁。我在欧洲旅行时,看到一座离教堂不远的丛林里有许多蜂箱。乌云翻滚,酝酿雷电,我依然看到许多只徘徊的蜜蜂。工蜂寿命很短,六周的一生里,它们殚精竭虑地寻找蜜源,多是疲劳至死。此时的舞蹈,是否将成为它们的遗言?还是说,蜜蜂必须在迷途中听从教堂的钟声才能最终返回家园,它们所经历的享乐和挫折才能结晶,才能被酿造和储藏?谁掌控着那引而不发的力量——上帝,是一个隐喻中最伟大的放蜂人吗?六月的倾城之雨,整个世界接受着盛大的洗礼……我不知道那几只蜜蜂的最后归宿。

    有首著名的大提琴独奏曲叫《野蜂飞舞》,节奏很快,营造出蜂群的缭乱与莽撞,适合高手炫技非凡的指法。我个人并不喜欢,我愿意以大提琴来传达感伤和期待。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让蜂蜜从倾斜的罐子里加速流动,蜂蜜沉着,就像一块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正在融化的琥珀……低缓,如泣如诉,我以为大提琴的音色,就像,从罐子里倒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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