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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兽(2)



    哎呀,的确是受人欢迎的役畜——它干得多,吃得少,甚至不需要私人生活的空间。骡子有雌雄之分,可惜几近装饰:由于染色体的先天性差异,骡子难以繁衍。无论怎样高大、温顺、有力,它的情欲,技止此耳。

    我不了解骡子的生殖,不了解它的爱情以何种形式达到峰值。是一清至骨,毫无杂念,还是情欲荡漾,却毫无作为?是否纵欲后无须承担生育的责任,反而可以享有终生的快意,无牵动、无挂碍?抑或,这是僧侣一样的骡子,它是最克制的动物,由此节省了所有的血脉、情感、家庭和未来?

    人类肉食,少有听说吃骡子肉的,就习性而言,有若处子的骡子难道不相当于动物界的童男童女吗?也许这是出自对圣徒的禁忌。不仅因其罕有,比骡子珍稀的物种多了,不是还没有躲过筷子的夹击?不吃,因由,也许近于不吃唐僧肉的尊重或慈悲。

    骡子这种动物本来在自然界是没有的,是人类祖先在两三千年前,采用杂交手法培育出来的。对畜役来说,人成为造物之神,他可以创造无有之物。而骡子存在的意义,似乎仅仅因为人类需要它的劳动力。骡子无后,这是一种对驴马乱伦的惩戒吗?是对非法的***给予的严厉的种族制止吗?其实骡子无辜,它替逾越界限的父辈受过。人类社会亦如此,一代人的灾难未必在当时呈现,恶果往往在其后代那里得到放大倍数的彰显。

    最好的种子得不到繁衍。骡子,作为进化杰出的代表,继承了完美基因,似乎已无通过繁殖来更新和提升的必要。然而,隐藏其中,是一种残酷的淘优机制。这和上帝拆毁建到高处的巴别塔,本质上是一个道理。我们缄默,因为,看清神明对骄傲的刑罚、对优秀的惩戒。

    小灵魂

    草叶上的蜻蜓,像枚盛夏的胸针——用如此轻盈的金属,精湛得,像天使才能打造的首饰。它们漫天飞舞,不像现实主义的昆虫,更像幻境中的精灵,镀满梦想、诗意与唯美的虚幻之光。没有什么不是优雅的,甚至空中交尾,有若飞舞中的***芭蕾;蜻蜓点水,即使作为产妇的时候,它们也丝毫没有破坏自己的芭蕾体形。躯干纤细,翅膀却是挥霍铺张的,在重与轻之间,凝练与夸张之间,一只蜻蜓拥有绝对的完美。所以动画片里的小仙女,常以蜻蜓为蓝本,因为它非人间的气息……极轻,相当于具体而微细的小灵魂的体重。

    近看,我觉得蜻蜓是几乎没有肉体的生物——用纤细的金属丝、极薄至通透的塑料薄膜组装,充满后工业时代的现代感、几何般简捷的设计美学。只剩经过烘干处理的枯燥的金属涂层,蜻蜓被压尽所有水分,干而暖,偶尔错觉它像夏天的钨丝一样发烫。同样是钨丝般的细腿,无序挣扎,碰得我的指端痒痒的。鞭节状的腹腔,细得随时断掉,中间有道狭窄而齐整的裂缝,随着呼吸,缝隙在极细的尺度里产生微弱的变化,像刀刃深切进去又抽拔出来的感觉。蜻蜓,顶着节庆日里大头娃娃那样的颅具,一副本意美化却是效果丑化的儿童样貌——两腮鼓胀,下巴方硬,眼睛大得几乎吓人。发达有力的口器,让蜻蜓的确拥有强悍无比的大下巴,我喂草叶的时候,它的嘴角很快涌出咀嚼后的绿色泡沫。它的复眼,是由赛璐珞制成的两个大泡泡,在凸透镜的效果里,我从中看到无数密集的黑点,令人晕眩……蜻蜓,来自古老的生物,亿万斯年它从未改变样貌,从未改变它有如上帝般密若繁星的万能的复眼,仿佛能够收拢每缕闪耀的光线,每张沦陷到黑暗里的面孔。

    蜻蜓一直是我最钟爱的昆虫形象,我由此遭到女友刻薄的讽刺:“我没看出蜻蜓和蚊子有什么本质区别,好比,同样是肌肉男的拳击手,只是重量级别不同罢了。”我反驳:“蜻蜓与蚊子,就像神仙与鬼怪都是非人之物,蜻蜓是消灭蚊子的,所以它是更大的神。”

    正是因为做过这样的比喻和辩护,所以我记住了那个平凡的画面,记住了那只死去的蜻蜓。蚂蚁集中包围它的头部,数量很多,几近完全覆盖,使这只蜻蜓看起来有些恐怖,像满头蛇发的美杜莎。死蜻蜓看起来毫无肉质可言的精瘦躯干上也爬了一些蚂蚁,不如头颅上面多,保持着透明琥珀色的拱形翅膀却完美无损,上面没有任何入侵者。这头栽倒蚁窝旁边的蜻蜓,就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正遭到残忍的围掠。经过蚁噬的密集痛楚,这小小的圣像般的十字架倒塌了……而那些蚂蚁最初来临的时候,很像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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