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还乡(2)
时间:2023-05-31 作者:彭学明 点击:次
土老司设了祭坛,烧了香纸,然后端一碗神水洒在战死的每位亲兵身上,然后东西南北各一点,喃喃念咒、祷告神灵:东走东畅,西走西平,南走南通,北走北顺,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靠边站,都请绕行。死难之弟兄,战死泣鬼神,吾乡实堪悲,吾亲在家等,他乡风雪多,此处勿安身,尔魄尔魂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念完,土老司长豪一挥:起! 所有战死的亲兵都纷纷站立起来,排成一个纵队。他们早就听懂了土老司的话,他们得站起来,回到吾乡吾土和亲人身边。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他们的灵魂还在,他们的灵魂感知得到亲人盼望他们的眼神。 站起来的亲兵,都直挺挺的,像正在接受检阅的部队,整整齐齐,整装待发。他们是堂堂军人,他们永远会挺起脊梁,昂起头颅,生生死死都是顶天立地的湘西军人! 望着整齐而立的一列亲兵,土司王彭象乾再次泪如雨下。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他知道,他不能哭出声来,一旦哭出声,这些亲兵就会以为到家了,就会立刻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土老司的铜锣一敲,他和土老司同时喊了声:走吧,兄弟,我们回家! 所有亲兵就步伐一致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其实,这不是走,是跳。像叮叮雀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跳。像做早操一样伸平了双手往前跳。僵硬而整齐,整齐而规律。 土老司一律穿着青布长衫,戴着青布盘帽,左手持一双红绳铜铃,右手挥一三角杏黄令旗,腰带上还佩有一把磨得闪亮的刀。铃用来摄魂,叫摄魂铃。旗用来指挥,叫令旗。刀用来开路,叫司刀。战死的灵魂们就跟着司刀、令旗和摄魂铃跳跃前行。 一面黑色的锣,是沿途报信的钟。如果路过村庄,锣声就会有节奏地响起。意思是有喜神路过,行人请回避,家犬请拴好,免得撞见喜神。喜神是土老司对死人的尊称。讨个吉利。图个吉祥。一个喜,一个神,就把所有的晦气都冲丢了。但行人是不能撞见喜神的,行人撞见喜神怕被喜神吓死。家犬也是不能撞见喜神的,家犬撞见喜神一吠一咬,喜神的魂魄就会吓破,那喜神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除了土老司的一面阴锣报信,土司王彭象乾亲自打前站,给人报信。彭象乾与土老司和喜神们保持的距离虽然只有一公里,但那是喜神生与死的距离,是行人否与泰的鸿沟。当然,还有一人断后,如果有人从后面赶来,断后的土老司得告诉赶路人绕路,别与喜神追尾。土老司说:前面有矮子走路,莫撞着。赶路的人就会绕开大路,走小路,免得与矮子追尾。矮子,也是对死人的一种别称,不褒不贬,很是智慧。 纵使千山万水,他们都会尽量选择平路,以便减轻喜神爬坡过河的不便。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路都会平坦,那么高山是怎样过的?陡崖是怎样过的?沟壑是怎样过的?这,都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就这样,他们翻过了一座座大山。 就这样,他们越过了一条条大河。 一片片茂密的森林,一个个静谧的村庄,一坝坝广袤的田园,都被他们一一穿过。 有庵庙的地方歇歇。 有祠堂的地方歇歇。 有义庄、茶亭和旅店的地方歇歇。 当然,这些义庄、茶亭和旅店不同一般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它们都是经营这个特殊行业的义庄、茶亭和旅店,就像现在的棺材铺和花圈店。专做这营生的,土老司一看便知。那杏黄旗上的“祝由科”告诉了土老司一切秘密。祝由科是中国古代的巫医专科大夫,专用巫术治病救人。 这就是湘西历史上有名的“赶尸”。 赶落了星星,赶升了日出。 赶睡了月光,赶醒了朝露。 赶走了妖魔鬼怪,赶来了亲情乡愁。 当一捧捧忠骨和一缕缕亲魂回到亲人身边时,亲人的哭声,立刻软化了每具千辛万苦的尸骨。听到亲人的哭声,上百具被赶回的尸骨集体倒下!故乡宽阔的胸膛,紧紧拥抱了千里回归的英灵。 彭象乾也像一个抽尽了精血的病人,一倒在地,一病不起。作为一代土司王,他背负的歉疚太多,背负的情感太重,背负的灵魂太沉。他是国家的功臣,却是家族的“罪人”。他是华夏的骄傲,却是乡民的“敌人”。8000个亲连亲、情连情的亲兵啊,被他全带没了,他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他有什么脸面再做一代土司?虽然那些尸首保全的亲兵被赶回来了,可那些尸首不全的却永远留在辽河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了,他奉还给乡民的,只是一抔抔浸染着亲人鲜血的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