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今天就是我
时间:2023-05-06 作者:叶广芩 点击:次
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你们的今天就是我 叶广芩 到海南已是秋日,热带海风有意无意地夹杂了些许清凉,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此时的北京已是大雪纷飞,我所在的陕西也是树木凋零,一派肃杀。第一次到热带来,第一次行走得如此靠南,岛上的椰树、槟榔、木瓜、芒果,于我都是新奇的,就想起北方路边的国槐、田野的柿树、门口的老榆、屋后的小枣……差异太大了。 海南农垦的朋友来接站,他们说着普通话,接下来农场内所遇之人都说普通话,这又让我感到新奇,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们告诉我,海南农垦的职工来自五湖四海,从历史看主要有三批:一是归国华侨,二是复员军人,三是知识青年。 我在这些组成中感觉到某种似曾相识,感觉到隐隐相合的命运,有着许多想说的话语。到这里来,我是在寻找藏匿于心的答案,寻找旧人,寻找曾经的自己,回望来路的激情,印证走过的心路。是,亦不是。 海南是当年全国最大的知青上山下乡地区之一,更早的时候,1968年以后的一大批“老三届”,在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下,到1978年为止,先后有两千万城市知青奔赴陕北、云南、内蒙古、黑龙江,奔赴全国各地。广州、西安、汕头、湛江的十万知青,跨越琼州海峡来到了海南岛,加入农垦行列。这是海南农垦中的一件大事,多少人的命运由此而改变…… 我和他们是同龄人,我们都是知青,我们行走的轨迹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我进入的是陕西农垦。没有橡胶林,有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没有狂暴的台风,有的是干热的气浪。 出发的初衷都是庄严而神圣的,以后的命运却不尽相同。还记得我1968年离开北京的情景,耳边是口号,满目是红旗,人人都很激动,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在豪气万丈、高瞻远瞩的目光里,甚至忽略了站在车下、双手紧扒车窗的父母泛红的眼圈和略显唠叨的叮嘱。“好青年志在四方”,“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们的想法只有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远方有一片地域在等待着我们,我们要将全部青春和热血献给那片土地。我们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映出广袤田野上麦浪滚滚、机械轰鸣的壮观景象,还有拖拉机手用毛巾擦汗的感人笑颜。那些新闻、电影里一晃而过的镜头,深深印进我们的心里,成了对来日生活的憧憬。 火车驶出北京,车厢里安静下来,我第一次端起茶缸到车厢端头寻找茶炉,在那呛人的煤烟里晃晃荡荡接出一杯半开的温暾水时,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有种丝丝的触动——家远了,母亲此时大概开始做晚饭了…… 此时此刻,另一批南方知青,从广州太古仓码头出发,同样是红旗漫卷、歌声嘹亮,他们登上“红卫3号”轮船,站在船舷上,向着送行的人群,向着陆地,向着他们熟识的城市挥手。船与岸的距离在加大,海风变得强劲,当一切变得遥远模糊时,他们转身面向船头,迎风踏浪,慷慨激昂、心潮澎湃地向着海南岛进发。他们深知,自己身上背负着改天换地的使命,那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晕船。看了一篇海南知青的回忆文章说,晕得站不起来,大吐,有的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痛苦不堪。 启程的路让我们领略了离家的滋味。 我被分配在陕西华阴农场——华山脚下三门峡库区的一片广大平原。比插队的条件优越,有工资,有简陋的食堂,可以吃饱饭,还有医疗室。我和女拖拉机手同住在一间小土坯房子里,房子有六平方米大,勉强支两张单人床,门是一块斜立的床板,窗是土洞上蒙块塑料布,需要透气就掀开一个角。躺在床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闻到窗下流过的罗敷河水的腥气,床下有虫子在鸣唱,房梁上有长虫在游弋。劳作是艰苦的,烈日下收麦,龙口夺食,没黑没白地干,汗水在脸上结成一层盐粒,扛着百十公斤的麻包走上颤巍巍的木板,把麦子送进仓库。那时候机械化程度有限,一切都靠我们的体力,那累几乎让人窒息,但无论男女,大家齐上阵,心劲儿的整齐令人吃惊。 在海口,我看到了海南农垦知青李新苗的回忆录:“连续数天的突击,加班,两餐都已经吃在山上,也完全没有了休息的概念,人们的双手血泡叠血泡,个个都要累趴下了。好在年轻就是本钱,只要睡好一觉,第二天仍然可以龙精虎猛地出现在工地上,并且会继续呼喊,加油,不惜代价地拼命摇动着年轻的双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