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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十八章 乱麻蕴藏(6)



    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一遍遍诵读他们的诗句,渐渐得到了一些答案。

    首先,他们有理由比别的时代更热爱神州大地,也就是热爱唐宋以来展现的臻于充分成熟的赫赫文明,因此由衷地产生了捍卫的责任,这与古代枭雄死士们的气吞山河很不一样。

    其次,他们有参与军事、政事的切身经历,在朔北风尘和沙场剑戟中培养起了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质,这与其他文人墨客们的纸上纵情大不相同。

    第三,他们始终笼罩在屡战屡败的阴云中,巨大的危机感铸就了一种沉郁、苍凉、豪迈、无奈的美学风格,这与尚武时代的长风马蹄、纵横九州又大相径庭。

    第四,他们深受唐宋文化的濡养,又处于一个文学写作特别自由的时代,在表述万里山河与书生情怀之间的诗化关系上,达到了娴熟、自如、醇洌的境界,这又非一般英雄豪杰的铿锵言辞所能比拟。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原因,我们拥有了不管什么时候诵读都会心跳不已的那些诗句。

    我在动手写作这篇文章前有一个自我约束:千万不能多谈陆游和辛弃疾。原因是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深深迷上他们了,直到今天,他们诗句中有一些东西还会像迷幻药一样让我失去应有的平静。什么东西呢?我前面说了,就是那种要命的男子汉气质。

    那么,就让我用最克制的方式各引他们的一首作品,只引一首,然后,再说一句他们两人的生命终结。其实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舍不得跳过。

    陆游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辛弃疾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极文极武,极壮极悲,极梦极醒,又诉之于极度的开阔和潇洒。一上口,浑身痛快。

    陆游去世时,给儿子留下了一份这样的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辛弃疾去世时连喊三声“杀敌”,然后气绝。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顶级诗人是这样走向死亡的。

    陆游企盼的王师和辛弃疾寻杀的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已失去了绝对意义。但是,这些诗句包含的精神气质却留下来了,直指一种刚健超迈的人生美学。我一直不希望人们把这样的诗句当做历史事件的写照,或当做民族主义的宣教,那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人生美学比什么都大,就像当年欧洲莱茵河流域中世纪庄园的大门突然打开,快马上的骑士手持长剑,黑斗篷在风中飘飘洒洒掠过原野。历史铭记的就是这个形象,至于他去哪里、与谁格斗,都不重要。

    有的学者说,宋代扼杀了大诗人陆游和辛弃疾,我不同意。陆游是活到整整八十五岁才去世的,辛弃疾没那么长寿,也活了六十七岁。我不知道所谓的“扼杀”是指什么。是让他们做更高的官吗?是让他们写更多的诗吗?在我看来,官不能再高了,诗已经够多了。

    我的观点正相反:是宋代,造就了他们万古流芳的人生美学。

    宋朝,结束在陆游去世的七十年之后。整整七十年,王师不仅没有北定中原,最后连自己也消失了。对手是谁?也不是辛弃疾要杀的敌人了,而是换成了浩浩荡荡的蒙古军队。他们先杀了辛弃疾要杀的敌人,终于反过身来向王师开刀了。

    这不能全怪宋朝无能。我在这里要为宋朝略作辩解:在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农耕文明确实很难打得过游牧文明。

    宋朝的对手,不管是辽、金,还是西夏,都是骑在马背上的劲旅,宋朝光靠着《孙子兵法》、抗战激情,确实很难从根本上取胜。至于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骑兵,更是一股无法抵挡的旋风,从亚洲到欧洲,那么多国家都无法抵挡,我们怎么能独独苛求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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