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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引子(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4)

 
  “妈,我怎么撕碎了您的内脏呢?”上校怯生生地说。
 
  “撕碎了!撕碎了!你还为自己辩解!他竟敢顶撞。狠心的儿子啊!我要死啦!……”
 
  不用说,上校手足无措了。
 
  但是,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将军夫人每次都死而复生。半小时后,上校捏着一个人的纽扣,解释道:
 
  “哎呀,老弟,她是一位grande dame,一位将军夫人!一位非常善良的老太太;你知道,她习惯了这一类十分细腻的东西……这不是我这样的蠢材能够配得上的!现在,她在生我的气。这,当然是我的错。可是,老弟,我还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不过,错当然在我。”
 
  常常,那位声音嘶哑、怨天尤人的半老徐娘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眉毛浅得几乎看不出来,戴着假发,生着一对充满情欲的小眼睛,嘴唇薄薄的像一道线,两只手在腌过黄瓜的盐汤里浸洗得干干净净)认为她责无旁贷,理应对上校晓以大义:
 
  “这无非因为您忤逆不孝。这无非因为您自私自利,因此您才会侮辱您母亲;她老人家对此实在看不惯。她老人家是一位将军夫人,而您不过是上校,您哪。”
 
  “我说,老弟,”上校向听他说话的人说道,“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小姐,她净护着将军夫人,是一位少见的好小姐!你别以为她是什么寄人篱下的穷人;她本人就是一位中校的千金,老弟。这下你明白了吧!”
 
  不用说,这不过是通开场锣鼓罢了。那位善于变着招儿耍戏法的将军夫人,见了她那位过去的食客却像只耗子似的净打哆嗦。福马·福米奇把她完全迷住了。她对他体贴入微,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我有一位远房哥哥,也是一位退伍的骠骑兵,人还年轻,但是穷困潦倒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有一个时期曾住在我叔叔家,他曾经开门见山地向我宣布,他深信,将军夫人和福马·福米奇之间一定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不用说,我当时愤怒地驳斥了他这一莫须有的推测,一是因为太粗鲁,二是也过于天真了。不,这里另有道理,不过这道理我无法一句话说清楚,只能预先向读者说明一下我自己后来才明白过来的福马·福米奇的性格。
 
  请诸位设想一下,有这样一个非常渺小、非常猥琐的小人,他是一个谁也不需要的社会渣滓,完全无用而又丑恶至极,但是此人妄自尊大,外加他又毫无才能足以多少为他发展到病态的自尊心辩护。我要预先说明一下:福马·福米奇是一种妄自尊大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化身,此外,这种妄自尊大又与众不同。具体地说,这种妄自尊大产生于极端渺小之中,正如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发生的那样,这乃是一种受过屈辱的人的妄自尊大。他曾被过去的沉重的失意所压倒,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化脓腐烂,因而从那时起一有机会,一遇到别人得意时,他便从自己身上挤出妒火和毒汁。不用说,这一切再加上最不像话的气量狭小和最疯狂的神经过敏。也许有人会问:这种妄自尊大是从哪来的呢?它在这样极端渺小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可怜虫身上又是怎样产生的呢?照例,这种人就自己的社会地位而言,是应该有点自知之明的。这个问题应该怎样来回答呢?谁知道,也许确有例外,而我的这位主人公就属于这一例外。他确实是一种出乎常规的例外,这在下面还要说明。不过,我倒要请问:你们当真相信,那些唯命是从的人,那些甘当你们家的小丑、食客和捧角并引以为荣的人,就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尊心吗?那么嫉妒、造谣、告密,在你们家背人的角落里,在你们左右,在你们家的饭桌旁的窃窃私语又从何而来呢?……谁知道,也许在某些被命运弄得低三下四的浪迹江湖的人中,在你们的小丑和疯教徒当中,他们的自尊心不仅没有因为遭受屈辱而消失,而且正由于这种屈辱,这种故作癫狂、耍笑逗乐、拍马逢迎和不得已而为之的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而变得更加白热化了。谁知道呢?也许这种畸形发展的自尊心乃是一种虚假的,乃是原先受到伤害的个人尊严的被歪曲了的感情,也许这种个人尊严早在童年时代就第一次被压迫、贫穷、污秽所伤害;也许还在他的父母身上,这个未来的浪人就亲眼看到他的个人尊严已横遭侮辱了。但是我曾经说过,福马·福米奇乃是一个出乎常规的例外。这话也对。他过去曾经混迹文坛,但伤心失意,未为公众所赏识,而文学足以戕害的又岂止福马·福米奇一个人——不用说,我讲的是未为公众承认的文学。我纵然不知道,但是可以推想得出福马·福米奇在搞文学之前也一事无成;也许,在他从事别的生涯时也到处碰壁,一分钱也没有捞到,或者比这更惨。不过这事到底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后来曾经打听过,并且确凿知道福马从前在莫斯科的确写过一部蹩脚的长篇小说,非常像三十年代莫斯科每年都要炮制出几十本的那类蹩脚小说一样,诸如五花八门的《收复莫斯科》《暴风雨大王》《儿子的爱(又名俄国人在1104年)》,等等,这些小说在当时曾给勃拉姆佩乌斯男爵说俏皮话的本领提供过可口的食粮。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文坛上的自尊心这条毒蛇,咬起人来往往很厉害,而且无法医治,特别是对那些略显愚鲁的小人物更是如此。福马·福米奇初登文坛就伤心失意,于是便在那时彻底加入了失意者大军,后来所有那些疯教徒、浪人和朝圣的香客都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想,从那时起,他身上便滋长了这种变态的自吹自擂,渴望受人赞扬、注目、崇拜和惊叹。他甚至在当小丑的时候,也网罗了一小撮对他顶礼膜拜的白痴。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想方设法出风头,预言未来,装腔作势和自吹自擂!人家不夸他,他就自己夸自己。我亲耳听到福马在斯捷潘齐科沃村,在叔叔家讲过的话,那时候他已经在那里成为完全的统治者和预言家了。他有时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傲慢说道:“我不是一个居住在你们中间的人,这里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瞧着把你们大家安顿好了,稍加指点,便拱手告辞:到莫斯科去出版杂志!每月将有三万人来听我讲课。我将一举成名,到那时候,我的敌人就该倒霉了!”但是,一个尚在准备成名的天才却要求立即的奖赏,一般说,预先拿到酬劳总是愉快的,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知道,他曾经一本正经地对叔叔说,他福马将要创立一种丰功伟绩,而他降临人世的使命便是创立这种功绩,有一个长翅膀的人,每天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硬要他去完成这种伟绩,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具体说,就是要写一部意义非常深刻的劝善惩恶的书,这部著作一旦问世,便将出现大地震,整个俄国也将为之震动。一旦俄国上下为之震动,而他福马由于把荣誉视为粪土,就将进修道院,他将在基辅的山洞里日日夜夜为祖国的幸福祈祷。这一切,不用说,把叔叔完全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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