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的文人，有放狂散脱的，也有循规蹈矩的；有轰轰烈烈风光一世的，也有甘于寂寞潦倒一生的，而本性内敛却故作放狂，不甘寂寞却终于潦倒的，大概只是唐寅了。
在没有读唐寅的传记前，我总是在疑惑：不是说字如其人么？为什么那个飞扬跳脱、放浪形骸的唐伯虎怎么写了一手中规中矩的书法，不要说象张旭那样酣畅淋漓，象米芾那样风樯阵马，就是比之同代的祝允明也少了许多灵动，比之文征明又少了几许淳厚。读完唐寅的一生，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唐寅。那个三笑点秋笑的唐寅不过是民间的虚构，那个潇洒出尘的才子不过是电视剧的传奇。
我无意于贬低唐寅，我对他性格的判定无损于我对他艺术的喜爱与敬重，我只是觉得唐寅一生的不顺，全要归咎于他的个性。唐寅是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他生来内向，却又要做出洒脱的样子；他心高气傲，争强好胜，并且流于言表；他气量狭小，却要故充大度；他不能容人之短，说话尖酸刻薄。这种个性，总结起来就是幼稚，无城府，自以为是，虚荣心强。好在他的本性还是善良的，身边又有文征明这样厚道的朋友，所以乡间传说中唐伯虎还是风流才子，没有变成促狭小人。
但不能不承认的是唐寅的聪明。他年少得志，29岁中得乡试第一名状元。他对于书画艺术的悟性是同代人中不可企及的，他在山水画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他的老师沈周，成为吴中画派的领军人物，他的仕女画工整秀丽，清新飘逸，传神写照十分到位，在画史上有很高的地位。他的书法师出赵孟頫，工稳劲健，挺拨有致。在诗文上也很有造诣，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可以想见，当时的江南，提起唐寅之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盛名高才之下的唐寅，又有着如此的性格，是导致他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他的人生转折来自于弘治十二年的那场科举，具体始未有很多记载，就不再多述。我只想说两点：一是唐寅的幼稚，对政治一窍不通，科考之前与主考官程敏政的交往不仅不加掩饰，反而大肆张扬，招来他人疾妒，也为报案者留下口实。二是唐寅不懂人情世故。有厚道人你虽然总当众讥讽他，可他知道你这样的个性不放在心上。而有的人本来就自尊心强，你一次次那当众出他洋相，他自然要怀恨在心了。那个告密的就是后一种人，耿耿于怀的复仇之剑，在科考案中脱鞘而出，刺中唐寅的要害，以致其一蹶不起。
如果说科考舞弊案让唐寅从人生的顶峰跃到了低谷，那么宁王之乱则使彻底毁了唐寅的人生。对于仕进，年少的唐寅完全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就算中了解元时，也不过是为了对他死去的父亲有一个交待。而科考舞弊却改变了唐寅对仕进的看法，变得积极起来。以致后来宁王找他，他激动得不得了。这里又可以看出唐寅的幼稚，对政治一无所知的幼稚。虽然好多朋友劝他不要去，他还是急不可待地收拾行囊上路了。结果呢，惨不可言，靠了装疯卖傻才解脱。
唐寅还有个让我疑惑的地方，就是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照理说这样的才子应该演绎许多佳话，可到头来只有一个秋香还是虚构的。少年时就眠花宿柳的唐寅，居然就没有一两个可以诗歌唱答，红袖添香的红粉知已。不象柳永，死了都有一大群美女粉丝。在婚姻上，第一任妻子相处了六年就去世了。宁王之乱后，带了一身伤痛回到家里，却发现妻子把他抛弃了。后来我明白了，这也是唐寅人格缺陷。他不把女人当人，只是当作了玩物。在他的诗文里，我们读不到柳永那种绵绵的情感，有的只是狎妓饮酒，寻欢作乐，甚至是赤裸裸的性描写。如此对待女人，试问又有哪个女人愿意与你长相厮守呢。
他对待朋友也是如此。吹捧他，带他一起玩的都是好朋友。比他差，需要照顾能够让他充当大佬的也是好朋友。而正直忠厚，才情又不输他的，他便不太舒服，文征明便是典型。文征明同样在诗文书画上有很大成就，在书法上的成就远在唐寅之上。而且为人厚道实在，严谨知礼法。他经常劝唐寅不要太放纵，要多学点人情世故。而唐寅总不服气，还老是说文征明的坏话，后来一次居然为此宣布绝交，多少年不相往来。
好在晚年的唐寅觉悟了，也成熟了，虽然生活穷困，时常需要接济，也很寂寞。但他过得很实在，平静，创作了许多传为精品的诗文书画。
性格决定了命远，我相信这样的说法。但唐寅之所以为唐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如果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塑造唐寅，他在中国历史上又该是另外一种面貌了。写下此文，颇有些怆然，因为说了许多唐寅的不好，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千百年之后还这样剖析他，是不是有点不应该。
最后抄了那首桃花庵歌在文后，我常想如果唐寅作此诗时就能够象诗中所写的那样行事，那样洞穿世事，他的后半生会过得更幸福。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后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使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慕，无花无酒锄作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