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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花与信天游

  第一杯酒,我要敬的是山桃花。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并不是一树一树,而是一簇一簇,从黄土里钻出来的。或从岩石缝里活生生挤出来,铺展开来,偶尔中断,渐成连绵之势,再被风一吹,就好像世间的全部酸楚和穷苦都被它们抹消了。我知道,在更广大的地方,干旱和寡淡、荒瘠和贫寒,仍然在山坡与山谷里深埋。但是,风再吹时,这些都将变成山桃花,一簇一簇现身。山桃花,它们是多么赤裸和坚贞啊:满树满枝,几乎看不见一片叶子,唯有花朵,柔弱而蛮横地占据着枝头,像出嫁的姐姐,像奔命的舅舅——今年去了,明年一定会回来,回来的时候,还会不由分说地给你递过来一份心意。

山桃花与信天游
 
  为了写一部民国年间匪患题材的电影剧本,我受投资人之托,一个人前来此处生活和写作三个月。说实话,在来到陕北角落里这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之前,尽管我已经对可能遭遇的情形做了许多设想,但是,当我真正踏足于此,眼前所见还是让我欲说还休:真正是满目荒凉,非得睁大眼睛,才能在山旮旯里发现些活命的口粮;村庄空寂,学校闲置,年轻人大多远走高飞,为数不多的中年人里,好几个都是在外打工时患了重病才回来等死的人。我住的那一口窑洞,背靠着一座山,满墙透风,窗户几近朽烂,到了夜晚,甚至会有实在挨不住寒冷的狐狸奔下山来,从窗户外腾空跃入,跳到我的身边。
 
  多亏了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这一晚,北风大作,“倒春寒”明白无误地来临,雪粒子纷纷砸入窑洞,我避无可避,渐渐地,就生出一股巨大的悔意。是啊,为什么此时我会身在此地?不写这部电影剧本就一定会饿死吗?稍做思虑之后,我决心就此离开——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现在就收拾好行李离开。几分钟后,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窑洞,爬上了窗户外面那座山的山脊。我大概知道,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就会看见山下的公路,那里有去往县城的大客车。就在此时,我发现那些司空见惯的山桃花好像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这才想起我与它们还未及相亲。这是一种机缘,将我拦在了要害之地——雪粒子像携带着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上一片还未开放的山桃花,看上去,好似它们在天亮之前就会被冻死。我蹲在它们身边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接着往前走。哪里知道,刚刚走出去几步,一场灾难便在我身后发生了:脚底的小路突然变得颤抖和扭曲,我险些站立不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含混的轰鸣声。我回过头去,一眼看见途经的西坡正在崩塌——那西坡,好似蛰伏多年的龙王在此刻亡命出世,沙块、黄土、断岩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不由分说地流泻、崩塌和狂奔……猛然间又平静下来,就像那龙王正在黑暗里喘息,以待稍后的上天入地。唯有尘土四起,穿过雪粒子,在山巅、山坡和山谷里升腾——虽说来此地的时间并不长,我也不是第一次目睹类似的山体滑坡,但是,这么严重的滑坡,我倒是头一回见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尘雾里,我却心疼起那些快要被冻死的山桃花:经此一劫,它们恐怕全都气绝身亡了吧?我竟然想去再看它们一眼,便猫着腰,小心翼翼下到山谷里,再走近山体滑坡的地方。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连根拔起,像是战祸后被迫分开的一家人,散落在各地,又眺望着彼此。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抚一抚它们,而它们早已對自己的命运见怪不怪:暴风和尘沙,焦渴的黄土和随时可能发生断裂的山岩。
 
  哪里知道根本不是——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时绽放成雪花,像是爆竹的引线正在冒烟,一颗花苞,对,只有一颗,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叶柄开始了轻微的战栗,萼片随即分裂。我心里一紧,死死地盯着它看,看着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着花托在慌乱中定定地稳住了身形。我知道,一桩莫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即使如此,花开得还是比期待的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闪电般开了出来。在尘雾里,它被灰尘扑面;在北风里,它静止不动,小小的,但又是嚣张的。灾难已然过去,分散的河山,失去的尊严,必须全都聚拢和卷土重来!我看看这朵花,再抬头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震惊莫名,激奋和仓皇,全都不请自来。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就在我埋首在那一朵花的面前时,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领受了召唤,更像是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命运,呼啦啦全都开了。现在,它们不再是眺望彼此了,而是用花朵重新将彼此连接在一起。哪怕离我最近的这一簇,虽孤悬在外,也开出了五六朵,而叶柄与花托又在轻轻地抖动,更多的花,转瞬之后便要在这“倒春寒”的世上现身了。
 
  可是,就在此时,山巅上再次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四下又生出颤抖与扭曲之感。而我没有抬头,我知道,那不过是山体滑坡又要来了,那蛰伏了好半天的龙王,也终于迎来自己上天入地的时刻。只是,此时此刻我满眼只有还没开出来的那几朵花。紧接着,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尘雾愈加浓烈,小石子甚至已经飞溅到我身上,所谓兵荒马乱,所谓十万火急,不过如此。但我还是置若罔闻,屏住呼吸等待着发落——是的,最后那几朵还未开出来的花,我要等它们来发落我。
 
  它们终归没有辜负我:就在即将被彻底掩埋时,它们开了。看见它们开了,我便迅疾跑开,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它们盛放一阵子,随即,被轰隆隆滚下的黄土和碎石吞没。所以,“天人永隔”之后,它们并未见证我对自己的发落。
 
  最终,我没有离开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而是在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里返回自己的窑洞。是啊,我当然无法对人说明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过一场盛大的抗辩。在这场抗辩里,哪怕最后仍然被掩埋,所有的被告,全都用尽气力变成了原告:也许,我也该像那最后时刻开出的花,死到临头仍要给自己生生造出一丝半点的呈堂证供?也许,在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里,酒坊和羊圈,枣树底下和梨树梢上,更多的抗辩和证词还在等着我去目睹、见证和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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