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一首过于朦胧的诗,注定不会太受欢迎
2022-08-24 网友提供 作者:雁城 点击:次
口音、多语言与空间的流动性 看完电影以后,想到一个逗趣的问题,谜面是“曾和大导合作有家喻户晓的代表作、最近有新片上映、在异国出演女主角、片中大量说外语并被其他角色夸成是大美女”。大多数人可能都会答“汤唯《分手的决心》”。其实这个谜底也可以是“倪妮《漫长的告白》”。
和马思纯、王俊凯主演的《断·桥》同天上映,《漫长的告白》虽然也由两位具有知名度的演员主演(倪妮、张鲁一),热度和讨论度显然不及前者。当然两部电影的影响力和口碑,又更不如前两周上映,“以一己之力盘活院线”的喜剧片《独行月球》。 上映隔天,《漫长的告白》豆瓣开分定格在6.8分。这并不意外。影片中,亲兄弟立冬(张鲁一饰)和立春(辛柏青饰)到日本寻找两人十多年前共同爱过、又不告而别的姑娘柳川(倪妮饰)。在这趟旅程中,很多隐藏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虽然如影片标题所暗示的,《漫长的告白》看似具有狗血爱情片的特征——开篇就介绍立冬得了绝症、亲兄弟爱上同一个人、“悬浮”地发生在异国他乡——但它实则是一部剧情极不明朗的文艺话痨片,且一定能给冲着“浪漫爱情”噱头进入影院的观众一种茫然的、被诈骗的心情。 既不叫好、也不叫座,《漫长的告白》在我私人体系内却仍然被认为是一部具有趣味的作品。这种趣味可以从我看这部电影的源头开始说起:导演张律。这是一个对很多观众而言有些陌生的名字,但其实他已经执导筒多年。出生于吉林,朝鲜族导演张律此前长期在韩国参与影视事业。他的《春梦》《咏鹅》都能在当年度豆瓣最佳韩国电影排行榜上排到前10。我在几年前看过《春梦》,冲淡而洗练,确是“事如春梦落无痕”,整部电影都充满着春恨的气息。 所以对于《漫长的告白》初始的好奇心,就是来自于“跨国电影创作者”张律:他的首部“归国电影”(使用中国场景、中国演员)会是怎样?擅长在作品中展示东亚跨国性(transnationality)的他,会如何处理不同空间、不同语言、不同身份认同的角色之间的关系? 我并不意外地在《漫长的告白》里发现了这些要素。上文中说以为《漫长的告白》是浪漫爱情电影的观众大多会失望,其实并不是说片中没有浪漫。相反,张律埋的最深的伏笔就是立冬对于柳川的爱,而语言和口音成为了这份爱的能指: 影片一开头就借立春之口说到立冬在高二那年决定再也不说北京话;在日本相遇后,立冬在第一时间辨识出柳川的口音变化(同时立春的反应是:“川儿不是一直这么说话么?”);影片中后段,柳川和立冬又探讨了口音问题:原来柳川刚到英国时太寂寞,只有对着广播学口音;而到了尾声,立冬去世后,柳川追忆起往事,终于揭开谜底——当年她举家搬迁到北京,大家都嘲笑她的南方口音,只有立冬站出来,通过做一个“不说北京话的北京人”的怪咖方式,转移了群体嘲弄的目标。 立冬对于柳川的感情是欲盖弥彰的。有趣的是,他的眼神和动作都表示了对柳川的感情,唯独没有用语言表示,即使在这部话痨片里每个人都说了过多的话。但这份感情的盖棺定论却恰恰是通过口音来揭示,就像是没有一个字说到了爱,但是每一个字都是爱本身。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有异曲同工的表述:“诚然,爱情与我的言语有一定的联系,但爱情无法在我的写作里面安身。” 更有意思的一点是立冬和柳川口音变化的对比。立冬为了柳川改变口音并坚持多年,但他在重逢后才发现对方早就放弃了当年的口音了。这种时间和脑回路上的差异,才让人怅惘,知道来者已不可追。 实际上如文章开头所说,倪妮在《漫长的告白》里的英文台词也很多,而且英伦腔浓重。起初我觉得用力过猛,像中山大树的日式英语在这部生活化的影片里可能会更符合角色身份。但略一品鉴,又觉得很妙。英伦腔和苦练过的北京腔一样,烘托起了柳川的人物底色——她看似和立冬不同,不想做怪咖,而企图融入环境、不惜把细节打磨到最好。但同时,她又因为青少年时的迁徙经历和原生家庭的创伤被反复连根拔起,而显得游离、茕茕孑立。 除了中文和英文,《漫长的告白》也有大量日文台词,以及部分韩语台词(显然是常年活跃在韩国的张律创作前史的介入)。除了角色的母语台词,你能看见中国人说日语、中国人说英语、日本人说英语、日本人说中文……他们在不同的场合里用母语或非母语,与同族或非同族的角色对话。 一段有趣的对话发生在立冬和中山大树之间。在用日语互相打招呼后,立冬用日语问:“你是不是喜欢阿川?”而对方切换到并非第一语言的英语回答:“我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顿时拉开与立冬的距离。然后话题一转,聊到中山大树手上的书,作者是石黑一雄。中山大树说自己在英国伦敦见过石黑一雄。两人此后又恢复用日语你来我往。电影文本之外,作为用英文写作的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移民身份丰富了关于身份和多语言的讨论,和藏于镜头之后的导演张律的经历进一步产生共振。 在《漫长的告白》北京的一场映后谈里,我问了张律关于“多语言台词”的问题。“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所谓的,全球化时代。疫情发生之前,在韩国街头听到中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个回答中出现了两个形容词,“全球化”和“前疫情”。这多少也形容了张律电影生涯的上半页。千禧年后受到全球化的福泽,又尚未有疫情的侵扰,空间上的流动是一件轻巧的事。所以我们在《漫长的告白》里看到,即使立春起初对于出远门旅行有所抗拒,但下一秒两人就出现在日本街头。张律的前一部作品《福冈》,拍摄的也是两个韩国青年到日本寻人的经历。 东亚空间在张律的镜头里不仅是亲切的、相邻的,更在精神上提供对照。《漫长的告白》开篇在北京,辛柏青的北京腔扯出许多北京本土地名,回龙观、后海、西单。地名成为地域特征的直观标签。当主人公们来到日本,故国的记忆却和异国的风景产生联结。走出小酒馆,立春就对着街景与河流说:“这不后海么!”让坐在北京影院里的观众发出阵阵窃笑。和中国女主角同名的日本小镇柳川,则成为这种跨越国界的照应关系更明显的象征。 在张律的电影世界中,无论主人公的肉身是否抵达异国,都氤氲着一种跨越国界的寂寥。母语不同、成长环境和性格迥异的角色聚在同一空间——在《漫长的告白》中是中山大树家的民宿——南腔北调地说起自己的经历。有的对酒当歌,有的只言片语。偶有彼此抚慰的瞬间,但每个人终究要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前行。透过屏幕,观众们亦能在这份流动的乡愁中,找到弥合割裂的共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