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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香

  几乎所有的中国节日都很直接地挑战着我们的感官,如随处可见颜色缤纷的卡片、璀璨的烟花与高高挂起的灯笼;贴在耳边响起的热闹团圆的祝福声和喜气洋洋的鞭炮声;至于用尽心思烹调的年菜、美食,更以百味愉悦着我们的味蕾与嗅觉。似乎只有中秋,要特别安静下来,用沉淀的心去细细体会,才听得到隐在树间的声音,看得见染在水里的颜色,嗅得出藏在风中的味道。至于明月洒下的清辉,更要慢慢品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断香
 
  以前我曾寄居北国异地,四季分明,每至中秋,听阵阵秋风催叶落,看群群大雁往南飞。夜晚,在一轮明月下,萦绕在我内心的总是浮云游子思念黄昏故乡时的惆怅。
 
  虽然如此,在这些传统节日中,我还是最喜欢中秋,因为这是母亲最喜爱的节日。
 
  母亲乐于阅读、写作远超过做家务,所有以食为主的节日都带给母亲沉重的压力,每逢节前,她就眉头深锁、满脸烦气。虽然我们家人口少,在台湾,尤其是南部,也没什么亲戚,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样一个传统时代,她还是得适当地扮演好家庭主妇的角色,被迫丢下书本,用写字的手,跟邻居妈妈们学灌香肠、腌腊肉、包粽子。早期的眷村,晒香肠的竹竿都晾在墙头上,谁家灌了多少香肠,腌了多少腊肉,凡经过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爱面子的母亲,总是勉为其难地应付,也会要我和哥哥帮忙用白线把香肠一节一节地分隔打结,再用细针戳洞,放掉肠衣内的空气。
 
  只有中秋节,母亲不用特别张罗饭菜,可以像做平日的晚餐一样草草打发。至于文旦、月饼,都由父亲采买,经济不宽裕,也不用多讲究,一碟枣泥、五仁、豆沙不同口味的月饼,配上乌梅酒与明月,就能拼凑出颇有诗意的中秋了。
 
  当我们全家由东港大鹏湾眷村搬到冈山镇那红瓦灰墙、独门独院的公家宿舍时,我第一次住进有独立客厅、餐厅、卧室的房子,似乎一切将随着社会繁荣而进步,好不欢喜。唯独母亲生病的心,并未因经济改善而有起色。但中秋节那晚,她的心情铁定是好的。
 
  我和哥哥、弟弟,三人抬桥牌桌到客厅外的水泥平台上,就着灯光与苍穹中的一片银月,欢喜地下棋,我们开心,是因为今晚母亲难得展现欢颜。弟弟年纪小,棋力浅,在旁观棋不语,父亲则笑吟吟地忙着下“指导棋”。平日餐饭后立刻上床休息的母亲,坐在摆着月饼、文旦的院落一角,仰望明月,默默地喝着乌梅酒。清辉遍照,玉作天地,月光孤影,有如烟似梦般的朦胧。
 
  没多久,情绪不稳的母亲开始找碴儿:“你们不赏月、吟咏,紧盯着方格子厮杀,简直大煞风景。”
 
  接着,她习惯性地抱怨起父亲来:“你这个念中文系的,没有一点儿文学气息,哪像个念中文的。”
 
  听到这里,我紧张得放弃刚要过河的卒子,把棋盘让给小弟,站起身来。十几年共同生活的经验,我已如训练有素的猎犬,在母亲说话的口吻中,立刻嗅出她挑衅的火药味。我赶紧坐到母亲身旁,陪她聊天,深恐她自觉被孤立,或生气为何我们总是对她眼中一无是处的父亲太好。爱钻牛角尖的她,发起脾气来不可收拾,定会搅乱今夜全家少有的一池和乐。
 
  但奇怪的是,常被母亲找碴儿的父亲,却永远慢半拍,不知警觉,还紧盯着棋盘不放。到底是他不开窍、不肯学习,还是他大智若愚,以不变来对抗母亲的焦躁与变化多端?在和母亲的婚姻关系中,他永远是输家,自投罗网的输家,就如他下棋,永远输在相同的布局、相同的路数上。不管母亲怎么变着花样测试,他永远先飞象、跳马,才走车,不知变通,最后他这老将总是落入陷阱,输在母亲的“双响炮”或“回马枪”上。
 
  夜深,凉露侵台阶,母亲没有和我谈诗,却聊起了花,可聊的并不是应景的桂花,而是入秋前,院子里早已花瓣凋尽的栀子花。她说她最爱白色、单瓣、素颜的栀子花,花香袭人,却甜而不腻,久闻不厌;尤其花香从层层绿色叶底随风飘逸而出,余韵似断而不断,如深藏不露的高雅美女,若隐若现,隔着距离,最是诱人。
 
  最后,母亲缓缓道来,她六岁丧母之后,外公在老家养了一大盆栀子花,说外婆人如栀子花般素雅,还说睹花最能思人。外公爱吃枣泥月饼,也最爱过中秋。从谈话中,我感觉出母亲很仰慕外公,但遗憾多年后外公再娶,母亲自觉成了无人疼爱的孩子,成了一生讨爱的人。
 
  从小,我与母亲总有距离,对她有怨,更多的是惧怕,怨她长年卧床,怕她情绪躁郁,家人动辄得咎。我们总是随着她的心情起伏,过着不安的日子,前一刻的温馨祥和,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转变成流弹四射,让神经纤弱的我逐渐和她疏离。这个难得靠近母亲、听她细述栀子花语的月夜,虽历经岁月流转,却始终深印于脑海,陪伴我走过晦涩青春,留下温暖的回忆。
 
  当我寄居异乡美国时,与亲人山河远隔,初期因无法负荷机票,得隔上好几年才能与家乡的家人见上一面。每到中秋,在密歇根湖边的断鸿声中,我才真正读懂诗词里古人中秋望月的悲凉,也才认真体会母亲远离家乡,隔海望月,怀念外公的郁闷情怀。
 
  幸运的我在海外寄居十六年后终能回到家乡定居,和已迈入老年的母亲共度了十六个中秋。彼时看人们拥向公园,用吃烤肉来庆祝中秋,虽然新鲜,但一时不能随俗。我们依然喜爱在自家一方院落,下着象棋,品着一碟枣泥月饼,浅尝几杯乌梅酒,细细体会中秋之美与静。
 
  母亲去世、父亲失智后,我和丈夫尝试带着月饼、文旦去公园,沾别人的热闹来过中秋。但最后总是坐在公园的木椅上沉淀自己,用心怀想母亲在我身旁的中秋,去思念白色、单瓣、素颜的栀子花随风飘逸而来的那股甜而不腻、已经断了的花香。


作品集亲情文章 蔡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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