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何(3)
时间:2021-08-14 作者:小花 点击:次
我帮他削苹果,拿起刀子,却削得笨拙。老何笑了,说:“你啥时候削过苹果。”他接过刀子,熟练地把苹果皮削下来,习惯性地递给我。
我拿着原本是我想要削给老何吃的苹果,想要咬,却觉得牙齿颤抖得使不上力气。我找了个借口拿着苹果冲进卫生间,泪水狂涌而出。
3天后,我返回美国,料理好做了一半的工作,然后请长假回西安照顾老何。
除了母亲,还有护工24小时陪在老何身边。
老何最初是抗拒护工的,后来在几次疼痛和昏迷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病没那么简单,便默许了护工的存在。他可以让母亲或护工端尿盆和擦身体,却绝不允许我插手,仿佛这样他便能继续保持一个父亲起码的尊严。
每次看到我来病房,他会客气地坐起来说:“来啦。”
“嗯,来了。”每天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继而我会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些话题,比如我女儿的趣事,比如社会热点事件。
老何始终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淡定,即使疼痛袭来,他也是默默忍着,即使忍得面部扭曲也很少发出呻吟。他用一种自我压抑的淡然,捍卫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终于有一天,他插上了呼吸管,不再能够进食,每日依靠鼻饲。失去表达能力的他反而对我更加依赖了,每天只要醒着,他便会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那眼神我一直都记得,里面有太多在他可以讲话的时候拒绝流露的情感。
之前,死亡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遥远的概念,在我和死亡之间隔着一道屏障,隔着一个老何。而看着老何即将离去,仿佛那道屏障突然被移走,从此我成了新的老何,成了直接面对死亡的那一个。这种感觉令我不寒而栗。
一个深夜,病房里一片死寂,偶尔传来隔壁病人的咳嗽声。我突然做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惊讶的决定。我起身走到老何的床边,悄悄爬到他的床上,挤在他的身边躺下。
我靠在老何的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听着父亲的心跳,感受着父亲的温度。我在他的身边躺了整整一宿。
后来每天晚上我都爬到他的床上靠着他睡觉。他总是那么安静,一动不动,似乎从那天起,他的眼中没有了恐惧。
他在这场无声的父子和解中完成了最后的心理建设。
3天后,老何身边监测器上的图像变成直线。九
“我突然意识到,对于使我的生命成为可能的那一个生命,我了解得是多么少。父亲的死带走了一个人平凡的一生,也带走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最后希望。”后来,读到周国平的这段文字,我失声恸哭。
妻子带着女儿从美国赶了过来。女儿像大人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包容着我的失控和脆弱。
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女儿面前哭泣。我从此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成了家里那个必须坚强的人。
我终于理解了老何内心的惶恐,和他执念式的坚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的自己追随着老何走在去往集市的路上。通往集市的土路总是向左拐,又向左拐。最后终于走到集市,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老何早已离去。落寞间,蓦然转身,却惊见童年的自己,他冲我呼喊着:“爸爸,我终于追上你了。”
低头,我穿着发黄的汗衫、布鞋。我不再是我,我终于变成了老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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