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何(2)
时间:2021-08-14 作者:小花 点击:次
我还记得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班上的美国同学喬邀请我去家里共度。
那顿感恩节晚餐我们吃了3个小时。席间,乔的父亲一直在和我们讨论音乐、政治、理想。聊到动情处,乔的父亲将乔的头揽过去,在他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我爱你。”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老何。他也会和我一起谈论音乐和政治,甚至理想,但他永远不会吻我的额头,对我说“我爱你”。
我想,在他和我平行线一般的世界里,他也在经历着不为我所知的困扰吧。
偶尔从母亲那里听到只言片语:听说老何最近查出胆结石,要去做手术;听说老何的一个熟人向老何借了一笔钱,然后再无声息;听说老何有高血压,他坚持将进口药改为国产药,但副作用导致他时常睡不好觉。
我和老何在大洋的两端,专注于各自的战斗。
晚上,我给老何拨了一个电话。我原本想说,今天是感恩节,我很感谢你带给我的一切,我很爱你,最终我说出口的却只有“今天是感恩节”。
“好,我正忙着结账。”老何说,“对了,有个理财到期了,10万元人民币,我已经换成美元汇给你了。”
挂了电话,我望着窗外的明月,突然觉得喉中哽咽。
我知道乔的父亲在他18岁以后就不再给他经济供给,他现在全靠打工和奖学金维持生计。
这就是中国父亲和美国父亲的差别吧。六
如果没有女儿的出生,也许老何一生都不会来美国。
在我的再三邀请和母亲的再三劝说下,老何终于和母亲一道踏上赴美探亲的路。
我从机场接到他们,一路上他们看着风景,母亲一直在感慨:“天真蓝,小房子真漂亮。”而老何则一直半眯着双眼,皱着眉头,偶尔往窗外瞟一眼,嘟囔说:“这荒凉的,好像咱华县。”
我安排老何住在我的隔壁房间。一次,我路过客卫,看到他正在洗漱。
“爸,我送你个电动刮胡刀吧,好用。”我说。
“电动刮胡刀哪有刀片用起来得心应手。”老何对着镜子用刀片仔细刮过下巴。
我不再争论,靠在门框上眯着眼睛看老何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正出神,女儿步履蹒跚地跑过来,抱着老何的腿嚷着要看他手中的刮胡刀。老何迅速卸下刀片,把刀架放在女儿手中,然后满脸肥皂泡地挤起眼睛说:“你拿走了爷爷的刮胡刀,爷爷会变成大胡子怪兽!”然后伸手去抓女儿,女儿开心地嘎嘎直笑。
老何只有和我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暖可依的,当他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吃完饭还是會提前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能开车,谁也不认识,出门变文盲,国外的蓝天白云并不能安抚老何的焦躁。一个月过去,老何的焦躁渐渐变成了沮丧。老何越来越多地待在房间里,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家还是不在,醒着还是睡了。渐渐地,人也仿佛消瘦了。
看着萎靡不振的老何,我突然想起心理学家武志红的“疆界”理论。
“疆界”理论的大意是,每个人内心的疆界不同,许多年轻人在任何国家都不会不适,但对许多老年人来说,他们的内心疆界已经萎缩成家门口的一尺见方。
我买了机票送他和母亲提前回国。回国后不久母亲来电话告诉我,老何的精神比在美国时好了很多,人也胖了。七
2014年,随着我多年的研究逐渐开花结果,我在《经济学人》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反响强烈的论文,又荣获了几个学术奖项,一时间,我突然变得红火起来。我不断接到各种会议邀请,一些国内的论坛也请我去做演讲嘉宾。
有一次,我把母亲和老何接到北京,让他们到现场听一场我在财经媒体论坛上的主题演讲。
我就中国货币供给和硬着陆问题发表了演讲,我猜想老何是听不懂的,但我内心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果然,演讲结束后,我看到老何明显比平时兴奋。他没有直接评价我的演讲,却给了我很多“建议”,例如上场时应当鞠躬,演讲过程中可以加入一些咏叹调般激昂的手势等。
我苦笑。也许对老何而言,今天的学术演讲和我儿时的诗朗诵并无本质区别;身为教授的我,依然是那个满身缺点的顽童。我默默点头,待老何的观点发表完毕,我便赶紧将话题切换到他感兴趣的、不痛不痒的领域。
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一道墙,一道关乎男人那匪夷所思的尊严的墙。我们之间注定不会有言语的煽情和肢体的亲密。八
花了23个小时,转机两次,我终于赶到西安。打开手机看到母亲的信息——老何昏迷了7个小时才苏醒,现在还躺在医院。
医生最终还是说出了我们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字:癌。
我搂着母亲颤抖的肩膀,想努力理出一个头绪,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和大部分家属一样,我们对老何选择了隐瞒。我对他说我只是回国出差。他看到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现在是国际型人才啦,满世界飞。”继而又自责地说,“可惜不巧赶上我碰伤了脑袋,让你还没回家就跑到医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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