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2)
2021-08-03 作者:程魏 点击:次
(二)
不知道开了多久,我和熊猫都有点倦了。我麻木地把着方向盘,象征性地左右微转,只是为了驱赶无聊。开始自觉可笑:难得悠闲的假期不过,书房的新书不看,稿子不写,家务不做,倒是在先生出差的头天晚上拉着熊猫把车开到荒郊野岭,英雄主义般地行进,颇有点悲壮的意味。我哑然失笑,自己居然这样无厘头,把生活捅出个这么大窟窿,又手忙脚乱地补救,全然一出自导自演的话剧,先生一旦得知这段经历,必将笑话十天半月才算完事。好在熊猫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其实也不算支持,按她的性子,只要不影响她蹲窗台,啃鱼刺,刨猫砂,一切都可顺其自然。我们在后视镜里又默契地连了次线。
我永远弄不清她在想什么。
又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一座断桥宣判了道路的终结。这是在开了远光灯之后才彻底摸清的情况。无路可走了,不如下车观光,随后折返便是,也算不虚此行。经历了“清风浴”的我滋生出一种莫名宏大的情怀,怀着朝觐般的心情,尽力让这次英雄主义逃亡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满仪式感。
里外的灯逐个熄灭。收回安全带,拔出钥匙,各种人造光的搅扰都安息了。恍惚间,我无意瞥见了挡风玻璃上方的零碎光点。我下意识地反应到了那是什么,但马上掐灭了,代之以迅速的回避,把头深埋在双臂在方向盘上搭起的窝里。
那样的景象太震撼了。如果放任意识毫不犹疑地反应,就如同利刃无情划开封存已久的记忆,无论涌出什么体验,都会让我即刻溺毙。久违的故人重逢,若是太过于突然而直接的话,反倒留下了遗憾——竟不能极尽盛礼,来告慰这历经坎坷,珍贵无比的相见!我微微发抖,并非恐惧,而是内心渴望的浪潮疯狂拍击着暂闭的意识所产生的动摇。与亮点相迎的方式过于朴素,无疑是对这次隆重会面至深的亵渎。于是低头转过身去,熊猫察觉到了我的动机,机敏地溜到我脚旁。
触碰到把手的那一瞬,我犹豫了。
熊猫眼里,身旁这个年近三十的男主人嘴似笑非笑地咧着,渗出怪诞,身体不知为何不停颤抖,几秒便来一次剧烈的哆嗦。
终于平静了下来。我低头,车门缓缓拉开,脚逐渐没入浓稠的黑墨中。每一帧动作都被极力放慢,它们将成为这场神圣仪式的贡品。熊猫从门缝里很快滑出来。我终于踏实立在了地上,轻闭双眼。此刻是安全的。
我缓缓把头抬起,双眼依然紧闭着,想象着,一点点地,勾勒幼时遥望她的模样。不真切了,不要紧,慢慢睁开眼睛,一切仪式已经值得了这次隆重的相遇。是的,此刻是安全的……眼底的感光逐渐实在起来,那些想象与仪式的铺垫此刻灰飞烟灭。过度的震撼反而使我平静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立着,注视着星空。实在太澄净了,没有一丝云彩企图遮掩这片硕大的舞台。那些光亮是如此真实,距离是如此之近,立体方位的关系是如此明确,“手可摘星辰”或许不是妄言。那些星罗棋布的亮点缓缓摇起我的头,完全垂直的仰视时,视野里只是塞满了星空,好像有一种力在召唤着我,吸引着我,把一切依附于这具躯壳的元素全部抽离了去。大地,车子,熊猫,草木,道路,甚至于我自己,此时……仿佛已不再是实在。此刻我即是明星,是目光尽头,宇宙深处的一颗明星,诞生,自转,公转,衰亡,演变,用尽毕生能量把最后一束光推向地球,数十万,百万,千万年后,这来自混沌远古的讯息终于抵达,映射于无数生灵的瞳孔……此刻我即是地球,苍老而年轻,微小而特别,在太阳的牵引下日复一日地律动,渺茫的空间深处有无数星球与我为伴,就这么执着地完成某种必然的使命。宿命未知,但这一次,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的运动,位置,依附的生命……此刻我即是整片星空,是整个宇宙。我有律,也无律,布置着每个天体的运转,掌控着每个天体的命运,把错综交集的星轨织成毫无瑕疵的布卷,让那些星球上的生灵们发觉我的存在,敬畏我的存在,探寻我的存在……
…………
熊猫开始不安地叫唤,眼前男人过长时间的伫立在她的经验里缺乏解释。四周的草木很高,熊猫目之所及只是一堆慌慌乱乱的杂草。断桥彼岸开阔许多,但显然无法过去。车子左边是密林,不远处,一些不太高的草和小土坡若隐若现。那大许是更佳眼景的好去处。我步伐一动,叫唤声马上低了许多,但仍短促而紧张,紧紧贴着鞋跟。为了防止意外,我带上了急救包,先生一直把它放在后箱。一下公路,叫唤声立刻又大了起来。还没挪出几步,熊猫干脆蹲坐在地上不动了。对于这样的野外环境,她可能太缺乏经验。我只好蹲下来拍拍左肩,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蹦上来。
我何尝又不缺乏野外经验……步子试探地一点点下去,生怕惊扰到什么柔软可怖的活物。幸运的是一路只有单薄的枯叶折裂声。那林子应该是人工橡胶林,队伍十分齐整。令我惊奇的是,没有任何人工光的辅助,居然可以不费力地看清脚下的路。若是再仔细些,树上的割胶痕迹也算清晰。广阔苍穹蕴藏着一种深沉而透彻的能量,放出微微紫蓝偏亮的色泽,仿佛是一只覆盖天空的探照灯,穿过不太茂密的树叶为我们指路。我扶着树干谨慎前进,肩上的熊猫似乎比我还要紧张,不停往下望,扑挠着看不见的敌人,在那块狭窄的区域频繁改变身子方向。约百米后,眼前是一片草地,到腰间那么深,不太高,但极密,还很扎人。我扭动身子开辟道路,坐在最近一个秃土坡上。熊猫溜下来,坐在旁边。
眼前十分开阔,视线所及范围内是大片的星空,草地和地平线上绵延的土丘当作底框的点缀。布满繁星的穹苍如同透明薄纱,轻轻垂罩下来,在那片薄纱的边界,地平线之处,是很轻的黄色亮光,大许是城市的喘息,像是书法中不留白的一笔画末端墨色从有至无的过程,只不过此时是反相,渐入的,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一片深邃的黑。天人关系没有方才那样生分,局促了,目光与那久违的故人悠长地叙着旧,全然浸润在开阔带来的宏大,宏大带来的宁静之中。忽然身体一颤,这何尝又不失为一种“浴”?是啊,浸润在星空之中,蜗居都市,打拼职场多年身上沾染的多疑、焦躁、自私的习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溶解到了那片星空深处,还得一具纯粹超然的躯体。有水浴,风浴,空气浴,甚至还有火浴,可你曾听说过星空浴?来时路上那场风浴与之相比也狭隘了许多,那仅是凉的刚好舒适的体验,撩拨你外在的感官,顺带掀起内心的适然,是由外向内,由表及里的渗透,随后抽离,和水浴、日光浴一类相比,没有本质区别。然而星空浴,是直接精确地攫取内心的杂质,无私地收容进宇宙某个角落,待你感官姗姗来迟,开始回味那些天体亮光的宏大与精妙之时,已然获得了涅槃后的灵魂,是从里向外的涮洗。由外至内的清洗,尚不敢保证没有杂质乘虚而入,而从里至外的洗涤,是从根部决绝地把杂质全部推移出去,抹杀半分残留的可能。这样的沐浴,是彻底的,清洁的,永恒的……
我双臂在后撑着身子,腿曲着,整个人更向后掉了一些。熊猫出现在视野里。她居然也微仰着头,眸子里是同一片星空,还是如此平静而纯粹,像在来时车上那般,仿佛这样的相遇又在她经验的把握之中了,是宿命中必然的安排,我那一系列仪式反而是见外了。愧疚。熊猫每天晚上都在落地窗前这么向外看着,那姿态,神情,和此刻别无二致。我不愿再进一步联想……
古人说得好,观星即观心,我冒昧补充一句,“观心即浴心”,虽然格韵,情调全然不在一档次上。前者有“观”的能持,后者享“浴”的痛畅,都自得其乐,倒也圆满。
夜已经很深了。宇宙传来的抽象“轰轰”频率与草木“沙沙”的呓语编织在一起,一同致敬这场盛重的仪式。我半蹲起来,熊猫蹦上肩头。我们一起走下土坡,朝那片田野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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