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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点亮的村庄(2)

 
  后来,父亲和李叔搬出表叔的出租屋,在工地认识的山东朋友让他们临时住在了工棚,这里天南地北热情的声音让父亲的北京之行感到快乐。那几天,父亲和李叔在不同的工地上辗转,终于有包工头接受了他们。可父亲很快就听到工友们的怨言,他们好久没发过工资了。可他们不想就这么回去,来北京一趟,除了花钱什么也没干。他们决定,骑驴找马,为了吃住,一边干活,一边再找更合适的工作。
 
  6
 
  没过几天,父亲就在工地门口看到了焦急的表叔。当时,母亲躺在医院里,脑出血,昏迷不醒。父亲必须离开,他从在北京的漂泊和挣扎中,一下子解脱了,心里却涌上更痛苦的滋味。父亲内裤口袋里的二百块钱终于派上用场。
 
  在离开之前,父亲去了先前那个工地,把自己的被子留给山东工友,只把褥子和枕头带走。他对母亲说:“他的被子太薄,怎么过冬呢?”
 
  那一天,父亲背着编织袋走进故乡小城的病房时,我从他胡楂儿浓密的脸上感到一丝陌生。母亲依旧昏迷,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拉着她的手,这是我二次看到父亲流眼泪。第一次是在我的婚礼上。
 
  为了照顾母亲,父亲必须回到村子里,每天做饭、喂牛,去田地里巡视,一个人承担家庭的所有重担。他已经不是电工了,有时候,忽然就有一辆三轮车或者摩托车停在家门口,某人高声喊着请父亲去看看电路有什么毛病。父亲就像许多年前一样,背起电工包,拿着他的工具,匆匆跟人上了车。母亲拖着半个身子追出去,然后跟我抱怨:“也不给钱,你说他忙活个啥?”
 
  从父亲拿着电工包走路的节奏中,我感受到了父亲的心境,这种节奏是一种被需要的节奏,是一种数十年形成习惯的节奏。对父亲来说,这些村庄的灯大约像孩子的一双双眼睛,他不允许它们看不到光明。
 
  7
 
  父亲也跟人讲起他的北京之行。他说,北京是个大城市,只要不懒惰,就能好好活着,就算捡破烂也是一个好活计。他的心依旧被那些舍予的饭菜温暖着,也被半夜里一起捡破烂的年轻人的坚韧鼓舞着。父亲说,他们遇到难事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扛着,不愿意向家里伸手,都是好样的!
 
  父亲渐渐成了村子里最年轻的劳力。夜晚,村庄里亮的灯越来越少了。他似乎不只管他们屋子里的电,谁家的玉米收了,叫父亲开着三轮车去拉;谁家的炉子坏了,也叫父亲去修。来的都是些老人,父亲不忍心拒绝,敲打着自己酸痛的腰背,就跟着去了。我回家的那些天,发现一到节日,家里的电话就成了客服热线。不同城市的电话先后打来,有嘱咐老人吃药的,也有问候家人的,还有告知别的事情的……父亲在本子上一一记下。那个本子上的另一些页面,字迹歪歪扭扭,是半个身子瘫痪的母亲用左手一笔一画记下的。母亲说,那个时间,父亲正好不在家。
 
  经历过北京的打工生活,父亲好像一个窥破秘密的人,他再也不把这些归来人身上的光鲜当成一种高度。他体会到他们的艰辛,尽自己的能力为他们做一些小事,为他们家里的老人买药,帮他们把粮食种进地里,把地里的庄稼收回院子。为这事,母亲没少跟他吵嚷,就连我也不止一次说他,为什么不顾自己有滑膜炎的腿。
 
  父亲每一次都答应我们不再去了,可是当村里的老人把新扯下来的玉米皮倒进我们家的牛槽,将一把自己种的蔬菜放在我们家的篮子里,在旁边静静等父亲的回答时,我们都说不出话了,只好看父亲又一次发动三轮车,载着老人摇摇晃晃地行驶在秋收的路上。
 
  8
 
  就在去年冬天,一场大雪把山里的公路给阻断了。大年三十,父亲把村子里的手电凑齐了,装进那个已经缝过好几次的电工包里,他拿着它们去迎接一群终于回家的人。清冷的夜里,背着大包小包的人看着父亲踩着积雪一步一個脚印地往前走,出现在盘山道上。父亲说,那一刻,他听到了人们的欢呼,他们仿佛看到了最亲的人。
 
  春节过后,人们同父亲一起,把村里的所有道路修通,然后就各自上路。父亲去送他们回来,手里抓着好几把钥匙。村里好几户人把自己的家托付给父亲,希望他在夏天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漏雨,时不时给他们的屋子透透风。
 
  我总想象着,某一个冬天,我们村所在的那个塬沉入雪里。父亲轻轻用一把钥匙将铁锁唤醒,推开不同的门,把每一户的灯光点亮,然后拿着手电筒,去往迎接归乡人的路上。我知道,他不仅得到了一把把象征信任的钥匙,还开启了一颗颗漂泊在他乡的心。


作品集亲情文章 关于父亲的文章 刘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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