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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尾堡》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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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尾堡每天都有许多人出去要饭,也来许多拖着棍子讨饭的外乡人,讨饭的似乎比施舍的人还多,乞丐们围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大户人家门外,吓得那些像郭明瑞那样的大户们一天到晚紧闭着大门。严裕龙家的大门刚开始还开着,凡是来他家的乞讨者,他都要给上一个黑馍馍,可是有一天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一头扎进严家大门再也没有起来,饿死了。和死者一块乞讨的几个乞丐赖在严裕龙家不走,整得严裕龙不但花钱埋了那饿死的老汉,还不得不花了一些钱才打发走那几个乞丐,自此以后,严家的大门也就关了起来,只是在门缝中看到年龄较大的乞丐或者带着小孩的妇女,严裕龙就会让邱鹤寿爬上梯子,从墙头用绳子吊着食物放到墙外给那些乞丐们吃。从渭北旱源来龙尾堡讨饭的人说,渭北的旱情比临晋严重得多,青壮年纷纷外出逃荒,老人和孩子在家中等死,许多村庄已经断了人烟,这消息让严裕龙的小老婆小凤十分害怕,不由得为渭北旱源的父母及家人担心。一天早上,严裕龙看见小凤一个人偷偷地在屋中抹眼泪,赶忙问小凤因何而哭,小凤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爸和我妈,然后又梦见牙掉了。”在龙尾堡,梦中掉牙是一种预示要失去亲人的不祥之兆,严裕龙的心中不由一惊,对小凤说:“是该去渭北塬上看看岳父岳母两位老人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和邱鹤寿去塬上看望他们。”严裕龙和邱鹤寿天不亮就上了路,一上北塬,眼前一片凄凉,走了一程,是荒野,再走一程,还是荒野,越往北走,越是荒凉,大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饥民,偶尔在路边还会看见残缺不全的尸体、白骨或者骷髅,那是饿死在路边的尸体被野狼或者野狗吃完后留下的遗骨,虽有村村寨寨,不闻鸡鸣犬吠,更看不见屋顶炊烟,沿路田地荒芜,偶尔在地里看见庄稼,也是禾苗枯萎,焦如火焚,玉米不到一尺,棉花只有两三寸高,肯定连种子都收不回来。荒野中不时会看见一些吊着长舌头、用猩红的眼睛望着行人的不知是野狼还是野狗的动物出没,同时会发现一些破烂的衣服和零乱的人的毛发、骸骨,那是被人扔到荒野未经掩埋或掩埋不深被野狼或野狗刨出来啄食的路毙者的遗骨,整个渭北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严裕龙和邱鹤寿走上一个黄土包,放眼望去,昔日美丽的关中平原如今成为一片干涸无际的荒漠,仿佛一个被剥去衣服的老人枯瘦干瘪的躯体,贫瘠丑陋而又干枯,令人震撼。山包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新埋的坟包,坟包上压着祭祀的纸钱,严裕龙感慨地说:“太惨了,一夜之间,又添新坟无数。”山头上有人,也许是正在打墓埋人,伴着凛冽的北风,有人在黄土包上吼起了秦腔:“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汉光武,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声音沧桑而又凄凉。

    下午时分,严裕龙和邱鹤寿来到了小凤的娘家——渭北塬上尧山下一个叫圪硓牙的村子,和严裕龙几年前来时那种鸡鸣犬吠、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相比,如今却呈现出一幅死寂破败的荒芜景象,整个村子死寂一片,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严裕龙和邱鹤寿进了村子,只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而且还有一些院落的门窗用泥土封堵,巷道中杂草丛生,十分凄凉。

    面对这十室九空的触目惊心的惨状,严裕龙和邱鹤寿不知道这村中到底还有没有活人,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些动静,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动物在向前移动。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拄着拐棍的驼背老汉,那老汉的背太驼了,几乎整个上身已经趴在了地上,再加上因为冷,也不知道他到底穿了几层衣服,整个身体像一个肮脏的垃圾堆,在那蓬乱得如同一块破毡片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丑陋憔悴的人的面孔,由于消瘦,那面孔已经失去了人形,简直就是一个活着的骷髅,形若幽灵,由于身体虚弱,走路摇摇晃晃,仿佛见风欲倒,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那人一定是看出了严裕龙他们的害怕,于是说:“我不是鬼,是人,你们能给我一些吃的吗?”严裕龙赶忙拿出一个馍,那人看见馍,没等严裕龙递给他,就上前一把夺了过去,两三口就咽下了肚子,可能是由于并没吃饱,吃完馍,他还继续闭上眼睛,嘴里仍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仿佛还在回味那馍的香味。严裕龙问:“大爷,这村里的人都到哪去了,怎么这么多院子门都上了锁,有的还用泥土封上了门窗?”那老头说:“哪还有人,遇到这样的年馑,强壮者都外出逃生了,留下的是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去的。自年初以来,饿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许多人家已经绝户,加之许多青壮年出外逃生,留在村中都是等死的老弱病残,由于死人太多埋不过来,人们只好用泥墙封住门窗。死了,都死了。”说完,再也不理会严裕龙和邱鹤寿,一摇一晃地向一条巷道摇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道:“死了,都死了……”

    严裕龙和邱鹤寿来到岳父家门前,看到门楼已经完全坍塌,大门虚掩,院子中间长满了枯萎的杂草,严裕龙喊了两声,似乎听见屋内有动静,进屋一看,只见屋内乱得让人难以下脚,小凤的弟弟雷山泉躺在炕上,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脸上没有一点肉,两个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加之屋内光线黑暗,让人只能看见两个深深的黑窟窿。严裕龙给小凤的弟弟山泉喂了一点水,再给他吃了一个馍,吃完东西,山泉有了力气,可以说话了。面对严裕龙的询问,山泉的眼珠一动,深陷的眼眶中涌出几滴眼泪,吃力地说:“爹妈死了,媳妇死了,都是饿死的。”“那小侄子忠孝呢?”山泉说:“和村中的几个老汉讨饭去了,晚上才能回来。”听了山泉的话,严裕龙上前拉住山泉那干柴棍似的手,含着眼泪说:“山泉,家里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不到龙尾堡去找我们?”山泉那张没有肌肉的脸抽搐了一下,眼中又滚出几滴眼泪,说:“这样的年景,大家都不容易,这些年我们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当年你娶我姐的时候,给我们盖了房,买了牲口置了地,可如今,我把你给我们盖的房拆了,牲口和地也卖了,哪里还有脸再去找你要?”说到这,山泉的脸上显出一副惭愧的神情。严裕龙流着泪说:“山泉,你好糊涂。”

    山泉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却被严裕龙按住了,山泉握着严裕龙的手说:“大哥,我不行了,我之所以硬撑着不敢咽气,是因为放心不下儿子忠孝,现在只好把忠孝托付给你,帮我把忠孝养大成人,你就是我们雷家的大恩人。”说完虽然想哭,但由于没有力气,只看见嘴张得好大好大,却发不出声音。看到山泉痛苦的神情,严裕龙十分难过,对山泉说:“山泉兄弟,是我不好,我来迟了,你放心,我一定把忠孝当亲儿子一样对待,把他抚养成人,娶妻生子,为雷家续上烟火。”听了严裕龙的话,山泉那混浊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发出了亮光,努力抬起头想说什么,可是头却一歪,突然垂了下去,然后闭上了眼睛。看着已经咽了气的山泉,严裕龙一边流泪,一边用床单把山泉的尸体盖上。傍晚时分,村子里传来阵阵说话声,那些外出讨饭的人回来了,不一会儿,小凤那十一二岁的侄子忠孝拿着根打狗棍回到家里,看到严裕龙和邱鹤寿来看他们,自然十分高兴,可是看到父亲山泉已经去世,十分伤心,趴在山泉的尸体上哭了一场,被严裕龙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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