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编辑被一位「文坛新人」气得发抖(3)
时间:2018-06-22 作者:刘心武 点击:次
韩一潭更加吃惊:「你要那个干什么?那歌颂『革命样板戏』的吧? 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 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 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 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 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 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著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 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 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 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 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 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 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著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 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
龙点睛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老韩,我瞒你干什么?我现在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前景?看起来我这人 才能有限,出点小名,挣大把的稿费,不算难;可要想独立创作,写 出名篇,得奖走红,恐怕没多大希望。我的发展前途,说到头,还是 当个文艺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别看我比你资历浅,可是跟你比,我有 三方面的优势:有党票——这是政治优势!虽说我是『文*』中入的 党,可经得起调查;我不是 『造反派』头头,没参加过 『打、砸、抢』, 象我这样在『文*』中入党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数?我还有作品—— 这是业务优势,『内行领导内行』,我够不上后头那个 『内行』,总够得 上头里那个『内行』吧!我今年才四十出头——这是年龄优势!总起 来说,我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提干条件,我看我没有道理 错过这个机会!」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著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 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 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 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眼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 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著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 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 以把它抵消得乾乾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 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 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 留!」
韩一潭瞪著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 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 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 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 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 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 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 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 著:「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 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著,他竟很快 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 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著说:「老韩!嫂夫 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 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 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 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著大衣,拿著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三十年来提出了 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 寐中平静下来;望著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 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他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 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 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起来,她感到愧疚,她干嘛对这 位无辜的陌生人发泄她的满腔怒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