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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伍(沈从文)(3)

 
 
  我默然了,因为想起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里,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红涂了脸,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还如昨天的事,想不到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丽了。
 
 
  朋友见我不做声,知道我是想到往日过去的事了,他笑。
 
 
  他说,
 
 
  “姑妈来了,打她的左脸,打她的右脸,呆一会儿这被打处都得了治疗,用嘴安慰……亏你记得到这些事。”
 
 
  他说的是我在一篇回忆的文章里所写到关于那女子故事的话,料不到这朋友,居然能这样有耐心,把我写的文章也一一记到,真使我觉得感谢,红脸了。
 
 
  朋友又说,
 
 
  “还是回去看看吧,许多人你都不会认识了,老朋友都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见你这……”他意思是在下面加“文学家”三个字,但经我眼睛一扫,他知道这将引起军需大人的笑话,他把话中止了。
 
 
  那军需大人很无聊,就从洋服外氅口袋里取出一叠小报来,有些用红纸印就的,有些是大报,一一打开来看,大约从这些中间他也能够如上海一般大学生一样,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轶事花国消息的知识。望到那神气跃如的脸儿,我不由不在心上羡慕这种人的天真。
 
 
  不知为什么,那军需看到一段报纸,只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么?”
 
 
  “喔,角母多!”
 
 
  “多什么?”
 
 
  “老成,这里牛皮哩。这里说上海一个地方有十万野鸡,这是牛皮哩。十万,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团长朋友托带的两百块钱送了我,有了钱,我可以请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离开这年青体面人物。
 
 
  我说,“成,我们出去好不好?”
 
 
  “等一会儿也好,恐怕曾处长要来,他很想见见你,还托我介绍!”
 
 
  “这些伟人我真怕,到底是乡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这只能怪你,太随便了点,不知道的自然就……”朋友的话是指那军需大人对我的礼貌。我除了承认几年来朋友都饱经世故,能追上时代,而自己反如孩子处处使气任性,到处吃亏,没有可玩味的事了。因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怜。我的世界分明是和这些人两样的世界,其中应无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象总还有一种虚荣在心,以为是总应当还有人相信,做一个上等人并不单是靠两件衣服就行,所以听到他一个姓曾的同事说很想要见见我,只得仍然等待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人,他问副官朋友,“老成,沈××也是你们地方人!”
 
 
  我对朋友做了一个眼色,要他不说话。
 
 
  那军需大人于是一面燃了一枝烟,一面又说道,“这是一个名人!你们地方真不错,有武装同志也有……”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点气的神气,问那军需大人,“你认识他吗?”
 
 
  大约是这个年青体面人要顾全他的体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会说出很可笑的话来,他说曾到一个地方吃酒见过我。我很觉得奇怪,就过细看看这个人,看了一阵依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会过。我就说,“想不到你先生还认识他,我们许多同乡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哩。”
 
 
  这人毫不在乎的吸着烟,放了一口烟气。他大约也是到过省一中学之类读过新书的人了,他继着就说,他还认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举出来,大有背诵如流之概。他又说他也做过编辑为新文学鼓吹过,同谁在副刊上作过战。到后见我笑得很久,似乎对于他所说的话很有趣味,就渐渐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谅,问起我到什么地方读书的话了。
 
 
  我说,“我不是读书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们那个同乡他也就当过兵!”
 
 
  “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不相信。不过,这是他说过的。”
 
 
  “他同你说的吗?”
 
 
  “不,他同别人说,我听到过。”
 
 
  “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还有许多不相识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个作家,他可料不到……”姓曾的人来了,又是一个年纪青青标致人物,肋下挟了一个皮包,一进房就走过来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聪明的对原来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样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给军需大人介绍,“这是曾同志,四十三师驻汉办事处长,——这是向同志,八十师经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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