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伍(沈从文)(4)
时间:2017-05-08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于是交换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这方面来。
“这是曾,这是我那老大哥沈××。”
“哈,××先生吗?”(我的手被两只软绵绵的手捏紧了,我只点头笑,不做声。)“真好极了,我还同成同志说来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极了。……”我们即刻就到那长椅上并排坐下了,这年青人心上的诚实欢喜流露到颜色上使我感到温软,一方面我想起适间那军需大人的谈话所给我的不愉快,就又觉得在这时真是一个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军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说话。
那军需大人用着还不十分相信的神气低低问副官朋友,“这是沈××吗?”
副官朋友笑,点头。他说,“我以为你认识他!”
这时我望到他们两人,两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绍给那年青军需了。那年青人红着脸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狈的做出笑容,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样子是“久仰,久仰!”
我也仿佛极为难。本来对这说谎话的人,我感到的只是无聊。但如今见到那神气,且手是被握着,欲挣脱不能,也不免显得一点窘态。
“好象是会过,一时真想不起了。”这人这样说着还不放手。他大约还想从谎话中挽救自己。
我说,“好象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曾到过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长沙见过。”
“可是我还没到过长沙。”
这位军需大人,随机应变的天才并不缺少,虽说明白不会有那过去晤面机缘,他把我的手一放,却怪起副官朋友来了。他说副官朋友刚才介绍时,只说这是姓陈的朋友,不说姓沈的朋友,所以才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他接着就想一笑了事,大声打着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种神气,说幸好是没有说过沈先生的坏话,不然可真使人难为情了。但是认真说起来呢,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这事忘去以后,他是也不至于忘记的。他知道我就是沈××,于是也走过来坐下,我就坐在这两个年青人中间,把话谈下去。曾姓的还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见到这时这军需大人的神气,心中似乎就不甚高兴。然而这军需大人他仍然还是谈下去,同我谈文学,同姓曾的谈党务,同副官朋友谈鬼,前后照应,全无空隙,到后是曾姓的把我们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单独放弃了,于是一同出旅馆。
同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块时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够了又到公园散步。我一面在这陌生的朋友方面,感到一种难得的友谊而快乐,另一面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调而感伤。我很明白那位军需大人,虽然在我面前说了谎,有点负疚,但到后仍然是因为我行动言语的平凡,把他对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于姓曾的处长呢,许多地方还太天真了一点,他对我的趣味似乎一半还只是为好奇,他劝我不妨到汉口方面去玩玩,可以把生活换换,又劝我就同他过汉口去,住了一阵再返乡。这完全是一种好意而且极其诚实,我没有什么可言。我不能说我在上海还负了若干债,又不能说我离开上海以后在北平方面家中人无办法的情形,只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到后分手一个人独回到了我住处的小楼,却感到凄凉起来了。人世的炎凉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象姓曾这样年青人,我觉得无端生出责备自己颓废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面一个快信,我那有肺结核的母亲病转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发烧,写信来的妹妹要我想办法,或是我回北平来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送到上海来调治。我虽然得了两百块钱,在各方面负的债总有四个多。并且这钱是朋友特意为我汇来的路费,若是要返乡,这钱就只能到地。我正感到为难,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处长来到我住处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楼,说姓曾的无论如何要为我制点衣服,且劝我搬个家,为我买一点用具,因为他不好意思讲这个话,所以请副官朋友说。我红着脸到楼上去,眼中含着泪。
那人见我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话说过了,就握着我的手不放。
“××先生,你不要觉得难过,我是顶不会客气的人,成同志知道我为人,所以我才敢这样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这些事在我都觉得有说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兴顶好就同我们在十天以后过汉口去,不能动身离开上海,就搬一个家。我听到成同志说到你这住处,我心里就极其难过。我们是吃白饭的人,却各事无所牵挂的住大房子享福,你们这样受苦,中国革命的成功建设期中还有这种事,真太不合理了。”
“这自然是自己个人的事,与革命无干。”
“我看到许多人都该死,却做了无数事情!”
“那是你们革命同志!”
“一群反复无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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