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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伍(沈从文)(2)

 
 
  “副官,你这样说真要我对你行礼了。”
 
 
  “你陪我到这缝衣公司走走!”
 
 
  “我不会穿洋服怎么办?”
 
 
  “为什么这样说?”
 
 
  这朋友,好象有点生了气,因为他也正想来上海缝一套洋服,且在汉口就打听知道,南京路有中国内衣公司,如今见我执意不去,对我不领受他的好处以为见外了。我见他不说话,我就说,“西顺副官,我陪你进去,可以。我实在怕穿这东西,因为不方便,和我生活不相称。”
 
 
  他见我意思十分诚实,无话可说了,我们就进了那公司,上到二楼,这容易流眼泪的人如今用钱的大方同当年眼泪一样,把材料样子一翻,一买下来是两百多块。我呢,无论如何被派定一条裤子,正好我所穿的还是一条秋季穿的黄布裤,再推辞也不行了。
 
 
  这朋友来上海,是接洽一种烟土的买卖。得到了那团长信,告他我上海的住处,托他为我带钱来,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处找到了。我们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馆子去吃饭,吃了许多酒,又到一个地方去看电影。吃饭看电影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却出钱,我只得就这样招待尽了一天地主之谊。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车到那里去找他,房中已经有了一个年青客人,衣服极其入时。我走进房去,副官朋友跳起来笑,一面为我介绍给那年青客人一面让坐。
 
 
  “这是同乡老同事,沈,这是向经理,第八十师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随便的点头,手上一支卷烟还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掷到身旁痰盂里去,发出咝的一声。见到这情形我觉得有一点受压迫,但是想到这人是××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是好象略感拘束,坐下了。
 
 
  那朋友说,“你那么早!”
 
 
  我笑,轻轻的说,“不早。”
 
 
  那军需大人,正同朋友说到一个故事,还没说完,我来了,见我同朋友谈话,以为朋友是在应酬我,就把我不算数,又同朋友说道:“哈,我就听,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还是听,等会看这妖精怎么样来。吓,老成,蛮凶咧。刮风了,风在左边右边,(说时用手拍胸介)革命同志,从枪里炮里出来,怕鬼吗?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訇!哗,噼拍!来了!我心里有点紧了。角母会事呀?妖怪难道真有吗?
 
 
  吓,……”
 
 
  说到后来就大笑,从那笑中我悟出这是这位军需大人昨夜晚到闸北一个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养的猢狲当妖怪耽误一夜睡眠的故事。这年青体面人把话说来津津有味,我为这十全十美人的气势,也随着笑了。
 
 
  那年青体面人见我也笑,似乎有点不服气了,就问副官朋友,“老成,你不信鬼吗?”
 
 
  “我看到过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门,一共有十个鬼,我们三个人就走去把鬼吓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吗,问我这沈二哥,他是同我在一堆过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么赌。我们放哨就专选有鬼地方去放,男子汉还怕鬼?”
 
 
  要他问我,这年青军需大人自然不愿。本来我的样子也太寒伧了,坐到这五块钱一天的房间大椅上,就总觉得不相称。我的新刮过的脸与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别人对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军需大人坐在一起的颜色又毫不能隐瞒,听到副官朋友说到鬼,使我想起许多旧事,若无人在身边,真要哭了。
 
 
  我静静的观察这年青体面人的身材,望到这少年事业得意的脸孔,就安慰自己,认为别人是很有理由对自己加以忽视,且自己也还有理由对别人加以原谅了,我就不再顾及这个人,同副官朋友谈起往年的事来了。
 
 
  “成,遂宜近来做什么?”
 
 
  “他发了财,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亲。”
 
 
  “方吉生?”
 
 
  “还是营长,驻武穴。”
 
 
  “魏三?”
 
 
  “做厘金局长,这样一个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么一个好太太。”
 
 
  “太太什么地方人。”
 
 
  “陈……”
 
 
  “他那女儿也长大了吗?”
 
 
  “早养儿子了!这是怪物,大概养十个儿子,还是脸嫩嫩的如十八岁女人。现在才养第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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