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2)
2017-05-02 本站原创 作者:龙霖 点击:次
原来欧阳娟高林鸿一届,算是学姊。她父亲是小学校长。她本人从小能歌善舞,由小学而中学一直都是文艺骨干。她还喜欢文学。这恐怕与父亲的熏陶有关。父亲饱读诗书,是一位得高望重的老先生,她耳濡目染,自有几分书卷气。
林鸿望着欧阳娟远去的背景,想起刚才见面的情景,莞尔一笑。欧阳娟的面容也早已留下深深的记忆:粉面桃腮,一笑两酒窝,眸子发亮,顾盼生辉。
日常生活中,欧阳娟比较文静。可是登上舞台则判若两人,格外有风采。唱歌唱戏,有板有韵,嗓音甜美,舞起来婀娜多姿,千娇百媚。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和钦佩。林鸿自然也不例外,算得上她的粉丝。
某年辞旧迎新晚会,一曲《春江花月夜》,不知倾倒几多观众。
大幕徐徐开启,在蓝色天幕上,点点星空,明月朗照,月光下,一位东方少女,云高耸,淡扫蛾眉,唇红齿白,艳若桃李,满面春风。身着一袭白色长裙,吴带当风,环佩叮当,手执白色羽毛折扇。在由古筝、阮、箫、笙等乐器演奏,响起缓缓的乐曲声中,少女翩翩起舞;台下一片静穆,鸦雀无声,无数目光聚焦在这良辰美景,耳畔回响着悠扬的音乐,那古筝时时拨出阵阵波浪的水声,充满着春的气息,极具古典韵味,舞者飘飘若仙,或惊若游龙,观者如醉如痴,不知今昔何年。
大幕徐徐落下,音乐渐行渐远,至于沉寂。台下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和掌声,有人把帽子、手帕、围巾抛向空中。
林鸿不仅是欧阳娟的粉丝,还是她的票友。他们后来都成了学校文工团的成员,林鸿识谱能力强,二胡也拉得不错,在一般学生中,即使文工团里也不多见。不错,学生大都喜欢唱歌、爱乐,但都止于由老师或别人教唱,或模仿别人唱,说怪也不怪,据说如今有好些歌星也不识谱,连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帕瓦罗蒂也不会。学生上音乐课,最不爱听的就是老师讲乐理知识,如何识谱、唱谱。林鸿则不然,他全神贯注、认真听讲、做笔记,课余勤学苦练。所以拿起曲谱、声乐、器乐,张口就唱,抬手能拉。林鸿对音乐几近痴迷。
在文工团,他的琴艺得益于指导老师乔老爷。他们为什么不叫他老师,原来有一曲戏叫《乔老爷上轿》,学生干脆称他为乔老爷。外交部长乔冠华,下属称他为乔老爷,既是玩笑戏谑,又充满敬意和友好,所以被称为乔老爷的人不仅不恼怒,还欣然接受,听之任之。这前一位乔老爷,来自部队文工团,复员到学校,当了音乐教员,兼管学校文工团。此公是多面手,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是团里的灵魂和学生的偶像。他见多识广,有很深的艺术素养。他组建一支民乐队,老队员毕业走了,又招进一批新队员,始终保持学校有一支文艺骨干队伍。
乔老爷循循善诱,把学生引入音乐的殿堂。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本民族的音乐,歉收并蓄。他引导学生欣赏、演唱、演奏。尤其是民族音乐,如广东音乐,江南丝竹,他为学生开辟了一片神奇的天地。
《江南丝竹》,其乐器为管弦、二胡、笙、箫等。其中有道教音乐,很是悦耳。《江南丝竹》乐曲的特色是清丽,一如江南水乡景致:柳丝、春雨、杏花,轻风徐来,音乐流淌其间,使人沉醉,斜风细雨不须归。
《广东音乐》流行于岭南一带,但不囿于本地,他流传甚广。所到之处,一经接触,它便能牢牢抓住听众的耳朵,扣人心弦。它很煽情,使你亢奋,或喜或悲,随乐曲沉浮。它能把你化作一片云,飘浮在空中、云卷云舒或上下翻飞。有时把你化作一泓清泉,泉水叮咚或是激流,浪花尺溅。每首乐曲的标题都典雅抒情,曲未启而令人浮想联翩。试举几例:《雨打芭蕉》、《旱天雷》、《饿马摇铃》、《双星恨》、《汉宫秋》、《龙舟夺锦》、《柳浪闻莺》……《广东音乐》演奏的乐器与《江南丝竹》不同,虽然也有管弦,但它以高胡为主,配以笙箫。高胡的特点是音色明亮,不像二胡,二胡比较低沉,犹如男中音。
同样是描模鸟鸣的几首器乐,由于不同地域的音乐风格,或是使用的乐器不同,那演奏出的效果大异其趣,各臻其妙。试看:
《广东音乐》中的一曲《柳浪闻莺》,它将西子湖畔的旖旎风光用音乐娓娓道来,旋律华彩、柔美、秀丽,一派风和日丽、莺飞草长的景象。
刘天华创作的二胡独奏曲《空山鸟语》,听起来给人一种幽深宁静的感觉,仿佛一首唐诗,或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鸟鸣山更幽”,“云深不知处”,“空山松子落”,“风泉满清听”。
锁呐独奏《百鸟朝凤》,热闹非凡,各种鸟鸣叫模仿得惟妙惟肖,真好像清晨置身于一片鸟语花香的森林,听了一曲百鸟争鸣的交响乐,或者是多声部的鸟雀大合唱。
罗马尼亚有一首器乐叫《方雀》,给人一种空旷辽阔的印象,似乎那云雀箭一般直冲云霄,它的歌喉婉转入云霞,展示出大自然的壮美。
宁静的校园并非世外桃源。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掀起轩然大波。学生虽然未被卷入政治运动的漩涡,因为那时学校还没有高中部,但他们许多尊敬的师长,包括乔老爷都在劫难逃。那时的林鸿有些错愕、茫然,他心目中的名师或偶像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阶级敌人,变得穷凶极恶,向党和社会主义发起猖狂进攻?难道真像《聊斋》中的“画皮”,明明是一位美女,但掀开画皮便露出青面獠牙?太不可思议,他不敢问别人,只是心里暗暗为他们惋惜叫屈。他这点心思深藏不露,连家人也不觉察。
他看批判右派分子的大字报和漫画,吓了一大跳,其中有些人和事闻所未闻。比如说,右派中有暗藏的国民党军队的师长,有日伪汉奸的老婆,有地方富农分子,还有生活作风极不检点的老师。看起来这些人真是阶级敌人和坏人。可是,他们自己的老师与之对比,怎么一个也对不上号,不像是坏蛋。
反右运动更像一场大地震,不仅右派本人陷入灭顶之灾,他们的亲属,包括妻儿老小,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的右派自杀身亡,有的送到劳改农场,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头顶右派帽子边工作边改造。头上仿佛加了一道紧箍咒,处处低眉落眼,小心翼翼,生怕再说错话做错事,夹起尾巴做人,斯文扫地,早已失去昔日名师的风采。
林鸿面对现实触目惊心,不寒而慓。他想起伊索寓言中的话:舌头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因为世界上最动听最美妙的语言,是舌头说出去的;舌头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它能编造世界上最大的谎言。舌头还坏在招惹是非、招灾惹祸。“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右派分子大鸣大放,大字报,口无遮拦,这不吃的就是舌头的亏吗?古代朱子家训,告诫后代:处世勿多言,言多必失。真真至理名言。乡里人诅咒那些胡言乱语、拨弄是非的人,叫“嚼舌根”,可见舌头有多坏事!
校园很快恢复平静,对学生似乎没有多大影响,只不过是夏日一场暴风雨,电闪雷鸣;过后云开日出,又现彩虹。校内依旧生机勃勃,书声琅琅,笑语宣哗。
欧阳娟怎么想、怎么看,林鸿不得而知,他们从不触及这类敏感话题,不知是家人的告诫训导还是自己领悟,总之,他们几乎无话不说,就是绕开这类话题,三缄其口。
林鸿虽然来自一个小山村,但这个村子在十乡八里却赫赫有名。这是一个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人家。历代子孙几乎都食俸禄,或靠工薪生活,没有一家靠种田为生。即使像林鸿这一支族人,家道中落,有人经商,其余靠收租或者雇佣长短工种田地,也没有人务农。
村中屋宇轩敞,气势恢弘,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屋宇基石清一色麻石条,墙壁用青砖一直砌到顶,格局一进三重;中间为祖堂,两厢为各家住屋。粉墙黛瓦,掩映在绿树丛中。
房屋四周,古木参天。光百年古松就不下几十棵,还有大片杉树、果园。四季如春,远望一片绿云。
一九四八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军南下,这个村庄首当其冲,自然成为打土豪分田地的对象。村里那些老少爷们卷起全部金银细软,带上家眷,早已逃之夭夭,投奔外地家人或亲戚,屋里只剩下不值钱的家俬。那些指望抄没财产的乡民大失所望、愤怒至极,不知是谁混乱之中趁机点上一把火,把大半个村庄化为灰烬,只剩下残垣断壁,摇摇欲坠。所幸林鸿他们几家比较穷,住在村子另一头,没遭人忌恨,四乡八邻帮忙,扑灭了大火,他们得以绝处逢生。
十年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全民大办钢铁,那些百年古松、杉树、果树被砍伐,一扫而光,全部送进炼钢炉,灰飞烟灭。从此,留下一片荒山秃岭,衬托着残垣断壁。还有墙上当年南下的解放军用石灰刷下的标语:打倒蒋介石,耕者有其田,十分醒目。
一九五八年非比寻常。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史称三面红旗,高高飘扬。总路线为十九个大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全中国人民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全国各地生产战线捷报频传,高潮叠起。
首先是农业方面,升起一个又一个卫星。什么是卫星,林鸿当年也不懂,直到后来上大学才略知一二。原来苏联在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向太空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或者叫人造月亮。它标志着当时苏联科技发达,处于世界的领先地位,创造了一种奇迹。咱们中国借用放卫星这件事,代指农业生产亩产最高纪录。农业放卫星就是亩产万斤粮,时到今日,农业科学高度发达,一亩田地也产不出万斤粮,可是当年,林鸿这帮青年学生就是深信不疑,新华通讯社是党中央权威宣传机构,发的号外哪还有假?接着卫星一个比一个大,亩产几万斤,十几万斤。林鸿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事!
学校早已按捺不住,打算也放它一个卫星,由生物老师牵头,占用校内一块菜地,掘地三尺,叫做深翻,埋下几十担大粪,然后种上小麦,并且密植。果然不负众望,麦苗节节拔高,长势喜人。林鸿心想,不说指望麦粒有乒乓球大,至少也应比花生米大得多吧!可是还不到小麦抽穗扬花,麦杆就一片倒伏,就像扶不起来的阿斗。等到收割季节,别说麦穗,连麦壳也不见一粒,就像不生蛋的母鸡,只长膘,不下蛋。师生们大失所望。按照估计,如此深耕密植,肥料空前的充足,至少收获几千斤麦子不成问题,咋就颗粒无收。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大办钢铁是大跃进又一创举。为了十五年赶超英国,党中央决定:全民炼钢,土法上马。于是全国各地炼铁钢炉如雨后春笋,冒出地面;炉火熊熊,浓烟滚滚,蔚为壮观。真是个“遍地英雄下夕烟。”
县中学砌了一个大高炉,配制一个特大风箱。几个人一起拉动,齐进齐退,步调一致,高炉内烈焰腾腾,好不壮观。每个小学在操场上也有炼铁炉,不过小得多,他们拉的风箱跟小炉匠用的差不多,一个人足矣。
全县在马鞍山集中人力物力,砌更多更大的高炉。为了保障供应生产的原材料和生活所需用品。县中学的全体师生员工义不容辞,担起了运输的重任:送焦炭、送矿石、送大米,每个学生课桌边备有一根扁担,绑上两个麻布袋作为运输工具,一声令下,他们立马停课,浩浩荡荡奔赴运输前线。雄赳赳、气昂昂,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气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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