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真的俭约吗
时间:2017-03-04 作者:李长声 点击:次
游日本必游京都,游京都必游鹿苑寺和龙安寺。
鹿苑寺看的是金阁,可能在我们中国人的法眼里小了点儿,映雪最好看,春绿秋红也很搭,皆因它金“壁”(1980年代贴的金)辉煌。若读过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不妨寻思一下年轻的和尚到底该不该一把妒火烧了它。1950年代重建,因而算不上国宝。
龙安寺里看石庭,一片沙砾,十五块石头,叫作枯山水。明治维新后废佛毁释,龙安寺衰败,直到1975年英国伊丽莎白二世来看了说好,这才变成景点。游客们走累了,正好坐在檐廊边歇脚,看着看着就看出睡意或禅意。
游过了之后定神回味,兴许就惊奇这两座寺院同属临济宗,所呈现的美却大不相同:金阁寺豪华,枯山水简素。有人说日本文化的特色,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简素,至于其来由,在于日本人具有自我抑制性,但看看京都,到处都不大像这么回事。京都人讲究,“京友禅”的绚丽,“京果子”的精致,虽然有“京料理”店有叫梁山泊的,却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简素之美从哪里来的呢?
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在京都的室町兴建“花御所”,那里便成为幕府所在,史称足利家族掌权的一百八十年为室町时代。义满三十七岁(1394年)把将军职位让给九岁的儿子,翌年出家,在京都北山营造山庄,叫北山殿。其中有一座舍利殿,三层,里外贴金,叫金阁。义满死后北山殿按遗嘱改为禅寺,名称取自他的法号“鹿苑院殿”。
明朝不接受绕过天皇的朝贡,义满几经挫折,最终被封为“日本国王”,也曾在北山殿恭迎明使,拜接诏书。他掌控跟中国的贸易,归依禅宗,酷爱“唐物”(中国舶来品)。以义满为中心的文化主要是从中国输入的,叫北山文化。
15世纪后半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义政不问政事,脱离现实,学祖父义满在京都东山建造山庄,其中心建筑是二层的银阁。义政死后山庄变禅寺,名为慈照寺。义政是艺术天才,能、茶、花、连歌、园林等艺术在他的庇护下绽放。他和周边的人把禅宗的枯淡、净土宗的隐遁混为一体,倾心于简素。这种武家文化叫东山文化,代表了室町时代的文化。
武士们修禅、饮茶,自我修养,努力贵族化。大约9世纪前后遣唐使带回来唐朝的团茶,但未能落地生根。荣西和尚重新渡海拿回来茶,中国已经是南宋,喝的是抹茶。镰仓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二日醉”(宿酲),到镰仓传教的荣西给他喝茶汤,大概很有效,茶推广到武士阶层。他们征战杀伐,有今天没明天,正好用茶与禅慰抚那颗野性勃勃的心。
达官贵人收藏了很多的唐物——水墨画、陶瓷器、铜器、漆器、文房四宝,要装饰,要显耀,就需要相应的房间。平安时代的贵族宅邸是“寝殿造”,偌大的房屋基本用屏风之类间隔,不铺榻榻米。室町时代武士的宅邸里有了客厅,并仿照禅寺的僧房,设计出“床之间”和“书院”两个空间。床之间悬挂字画,摆设花瓶或香炉,书院放置文房四宝等,窗明几净好读书。这款住宅叫“书院造”。在武家大宅院里举办茶会,来客先鉴赏主人的唐物,然后入席品茶。等级森严,点茶的人是沏茶倒水的身份,并不当客人面表演,而是在茶房里点茶端过来。
茶从禅寺也流入民间。足利义政当政时发生“应仁之乱”,殃及大德寺。为重建这座临济宗寺庙,一休和尚到叫作“堺”的地方化缘。堺距离京都、大阪、奈良都比较近,14世纪作为海上贸易的港口一下子繁荣起来。商业兴旺,商人形成一大势力。风波险恶,他们像武士一样有今天没明天,趋之若鹜地追随一休。有个叫村田珠光的,经商发财,好茶,也跟着一休参禅。这时海西边又变成明朝。一休把宋朝高僧圆悟克勤的墨迹送给珠光当毕业证书。此墨迹是日本国宝,但一休是不是珠光之师则存疑;茶道有史,半为传说。
商人没有武家豪宅,没有那么多唐物,他们有的是对抗武士阶层之心,干脆唱对台戏。珠光在四叠半大小(一叠,即一张草垫子,长方形,不足二平米)的房间里搞茶会,主人和客人挤在一起,不分身份,对等互敬。不拘泥于“唐物庄严”,提出“混淆和汉之界”,唐物不够用,那就用本土烧制的茶具。所以茶道自来有两套,一套是室町将军及上流社会在六叠以上的宽敞房间里举行的“书院茶”,一套是下层社会因陋就简的“草庵茶”,即所谓“侘茶”,珠光被仰为侘茶之主。后来千利休借助当权者的势力做大做强,草庵茶成为茶道的主流,但书院茶也不曾衰歇,流传至今。
1502年,珠光死,绍鸥生。武野绍鸥也是堺的豪商,传说有一幅南唐画家徐熙的《白鹭图》极为精美,却被珠光装裱得枯淡,绍鸥从图与裱的对比中悟出草庵茶的味道,也就是茶道。他的审美主张是草棚拴名马,简素其外,奢华其内。他进而把四叠半的房间加工成四面土壁,其表更素。珠光重视中国禅僧的墨迹,“墨迹第一”,而绍鸥在床之间挂日本人挥毫的和歌,茶也有了本土味。
千利休生于1522年,堺人。十八岁时被绍鸥邀请,他请求缓一天,特地去京都做衣、剃发,然后登门,令绍鸥感动,可见他看重形式。织田信长把第十五代将军赶出京都,室町幕府灭亡。起用利休,用茶道建立新的武家礼仪,为他打天下服务。部下造反,信长自杀,利休接着为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服务。利休既是茶人,又是政客,既为秀吉举办盛大的“北野大茶会”,也在小草庵里搞侘茶,似乎不拘泥于一端。他把吃茶的空间缩微到二叠,将将能促膝,这样无所不用其极,似也出离禅精神。茶勺,珠光用象牙的,而利休用竹子做,勺柄当中有个节,令我们以为是当代艺术。利休指导陶工长次郎烧制“乐茶碗”,据说长次郎祖上从大陆渡海而来,他本来是做瓦的,而且不用辘轳用手捏,烧出的器物不规整,不匀称,这是技术问题,并非故意为之,利休却捧在手里惊“侘”。上世纪80年代北京曾流行喝大碗茶,自有平民之俗,却不曾审出美来,听说早已换了描龙画凤的杯盏。中国的审美传统和权威约束不了利休的偏奇,仿佛在平安时代已全盘接受的完整之美被打破,造成草庵茶的美意识。不过,不仅禅思想,宋朝文化也趋于尚简,利休倒是顺乎了中国文化的潮流,而东山文化所嗜好的唐物多来自中国南方的民窑,未必是中国的一流文化。茶道的一招一式,把我们看得莫明其妙,追求的却也是形式的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