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猫(5)
时间:2013-04-20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一只受惊的田鼠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四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 一截树枝“啪嗒”一声掉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属于这个新兵的那条断臂上,有一根手指试探着动了动…… 接着,他的半个脑袋,他的胳膊,他的大腿也开始慢慢地移动…… 终于,这些尸块凑在了一处,重新组成了人的样子。 他艰难地站起来之后,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脸色白惨惨的,眼神直勾勾的。还有,他全身上下血淋淋,黑色粗布军服被炸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捡起一顶棉帽扣在脑袋上就走了。走出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身上缺一点什么东西,就停了下来。 原来,他发觉他的***被炸飞了,没有组装,于是,他又木木地返回来,在雪地上的尸体之间仔细地寻找…… 天色太暗了,他终于没有找到。 他丧失了耐心,拾起一把军刺刀,割开一个尸体的裤子,麻利地割下那个人软塌塌的***,安在了自己的两腿间。 他试着走了几步,似乎很满意。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朝家乡方向走去了…… 这是伪康德十一年冬天的事儿,这个新兵刚刚被抓来当兵才几十天。实际上,次年八月日本鬼子就投了降,步兵十八团的国兵在金水车站向苏联红军交了枪械,全体解散…… 新兵要在天亮之前渡过江去。 江那边,是他的家乡,有他心爱的女人。两个人成亲才半个月,他就被抓来当兵了。 士兵回到了那座熟悉的房子里,回到了他媳妇的身旁。 有了女人,有了炊烟,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他一直跟在媳妇的身后,看着她一个人做饭,洗衣,发呆,睡觉…… 他一直不曾摘下那顶棉帽。 他一直在背后对媳妇笑着,脸很白地笑着。 有几次,媳妇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和他对视一阵子,又慢慢地转过身去了。 还有一次,媳妇在梦里猛地回过身,一下就看见了他,他正朝她僵硬地笑着,她惊叫一声,一下就醒了,手忙脚乱地点上了油灯,回过身来惊惶地寻找他…… 她没有找到他。 她长舒一口气,灭了灯,又躺下了…… 新兵像影子一样跟随了媳妇五十多年。 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打过仗,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 他常常有一种错觉,认为他和媳妇还是夫妻,他和她正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 媳妇的脸一天天地衰老了。 新兵偶尔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依然青春的脸,会蓦然一惊——他的相貌还停留在被炸死前的样子。 这提示了他的性质。 终于有一天,接近衰老的媳妇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 新兵一下就变得孤零零了。 他手足无措地傻站着,迷失了方向。 他脸上那挂了五十多年的笑终于一点点消退了。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阴森。 他身上惨白的肌肉一点点变得焦黑、枯槁,终于从身上一块块掉落下去……最后,他仅仅剩下了一具黑糊糊的尸骨。 接着,他的家也被铲平了,建起了值班室,一个陌生的打更人住了进来…… 李庸不知道在窗外叫他梳头的人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人。 他似乎听见那久远的歌声又在窗外隐隐响起来:
“哎呀我的天呀呀,破鞋露脚尖。没人帮我补呀呀,想娶花媳妇。来了老媒娘呀呀,媒娘坏心肠。成心把我害呀呀,媳妇尿裤裆……”
黄 太 天亮之后,他走出门,看了一眼红彤彤的太阳,使劲吸了一口寒冷、新鲜的空气,感到骨骼“喀吧喀吧”地健壮起来。 他怀疑昨夜是哪个人在装神弄鬼,吓他。 为什么要吓他呢?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一定是想偷粮。 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惭愧。 他是一个更夫。猫不能怕鼠,哪怕鼠长得比猫还大。 他赶忙查看粮囤。 所有的粮囤都完好无损。 他提起的心落下来。 这个猜疑被排除之后,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也许真是那个冤魂又回来了…… 回家的时候,李庸的步履显得有点沉重。 他走的是一条偏僻街道。他发觉,路上寥寥的几个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背影。 奇怪的是——这几个女人都梳着马尾巴。 大清早天更冷,她们都扎着厚厚的头巾,一条条的马尾巴从头巾下垂下来。 她们都在急匆匆地赶路。 李庸忽然感到这几个人都有点诡异。他想追上其中一个“马尾巴”,看一看她的脸。正左右张望时,又有一个“马尾巴”出现了,她没有扎围巾。她似乎想躲开李庸,迅速折进了一条胡同。 李庸快步朝她追过去。 那条胡同其实不是什么胡同,只是两个单位大墙中间的空档,沟通着两条街道,最多可以通过两个人。 李庸动作不敏捷,他摇摇摆摆地跑起来,粗笨的脚板踏得窄仄的胡同都动起来:噔!噔!噔!噔!…… 终于,李庸接近了她。 一般说来,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一个女人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一定会紧张地回头看。 可是,这个“马尾巴”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朝前走。 李庸从她身旁挤过去,回头看了一眼。 他呆住了。 是个男人。 李庸认识他。 他叫黄太,是李庸的邻居。李庸当然认识他。 黄太好像跟朱环同岁。他一直没找到老婆,和瘫痪的老母亲在一起生活。 这个人没有职业,嗜赌。他昼伏夜出,邻居们很少见到他。偶尔,他和邻居迎面碰上,就谦卑地笑笑,然后,快步走过去。 石头胡同的人都有点瞧不起他,因为他不务正业。 不过,他还算是个孝子,一直服侍着老母亲。 他的头发留了很长,平时总是在脑袋后一扎。 留这种头的好像有两种人,一是画家,一是流氓。在李庸看来,这两种人都不是正经人。 黄太停下脚,不自然地朝李庸笑了笑:“是李哥啊。” 李庸憋不住一下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把你当成女的了。” 黄太的眼睛迅速转了转,在想什么。 李庸马上感到这句话会引起黄太的猜疑。在这样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你追一个女人干什么?但是,他一时又没有想出合适的注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