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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26)

  张清兆支支吾吾地说:“有点事……”

  “别把孩子冻着啊!”李姐关切地说。

  张清兆不再说话,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上了车,他把死婴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对母亲说:“妈,你坐在前面吧。”

  母亲说:“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张清兆就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夏利车在雨中开出了安居小区,驶上了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着伞。

  走着走着,张清兆突然看见一个警察出现在路旁,朝他摆手。

  他的身子一抖,脑袋“轰”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车而已。

  他赶忙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从那个警察面前紧张地开了过去。

  刚刚开过去,他就从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的脑袋跟着张清兆的车转过来,一直朝他望着。

  张清兆转了个弯,那个警察的眼睛终于不见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开了近一个小时。

  他抱着死婴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炕上看书。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和孙子进了门,就把书放下了,大声说:“这下雨天你们回来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接孙子。

  母亲泪汪汪地对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么了?”父亲大声问,同时侧过耳朵来。

  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一声:“孩子死了!”

  张清兆胆战心惊地对母亲说:“你别喊了!”

  母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对父亲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张清兆怀里的死婴。

  父亲歪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后,雨不下了。

  张清兆抱着死婴,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让他一个人去埋这个死婴,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头,出了门朝西一拐,就是旷野了。

  本来,他不想让母亲出来,但是母亲说,这孩子埋在哪儿,得由她来决定。还有,她要烧点纸,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沓画了“币值”的黄表纸,大约有三亿元。

  母亲走在最前面。

  张清兆抱着死婴走在中间。

  父亲走在最后,扛着两把铁锹。

  张清兆怀中的死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温度,一点点变硬了。

  母亲领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进一片杂树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杨树下停下来,选中了一处向阳的斜坡,说:“就这儿吧。”

  张清兆放下那个死婴,和父亲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张清兆把死婴小心地放进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来,惊恐地四下张望。

  母亲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么?”

  张清兆小声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没有哇。”

  张清兆低下头,看坑里的死婴。

  母亲的手电筒也照过来。

  在苍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这个死婴最后的样子:

  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脸色青紫,双眼微睁,不知道在看什么。小嘴张着,舌尖吐出来……

  张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了。

  母亲把手电筒移开,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跟张清兆一起埋,一个坟包很快就鼓了起来。

  他们住了手。

  母亲走过来,蹲在坟包前,开始烧纸。

  火着起来了,纸灰飘向了空中。

  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母亲苍白的脸。她哭得更厉害了,惨痛的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

  张清兆小声说:“妈,走吧!”

  母亲不理他,还在哭。

  张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觉得附近藏着人。

  “求求你,别哭了!现在都不让土葬,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麻烦了!”

  说完,张清兆走上前,几乎是强行搀起了母亲。

  这时候,父亲已经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张清兆扶着母亲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想再看那个坟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张清兆没有在巴望村过夜。

  母亲说:“王涓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阵子,连夜赶回城里。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

  前面的车灯白晃晃的,后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好像那个死婴还在后面躺着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一个女婴站在他脚下的黑暗中,赤条条,血淋淋。

  他和她静静对视了一阵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一步步走过来。他渐渐看清,那张血淋淋的脸竟然是雨生!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要回家……”

  此时,张清兆一个人驾车走在无人的野外,仿佛又听见了这句话: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都快半夜了。

  他轻轻打开门,轻轻关好门,轻轻走到沙发前,轻轻躺下来。

  孩子刚刚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应该到卧室陪陪她……

  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

  王涓肯定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很好,睡觉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边躺下来都不会惊醒她。

  张清兆希望她不要醒来。

  孩子刚死,如果她醒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孩子。

  言多必失,张清兆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有一种直觉——王涓似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另外,他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悲伤,此时他太累了,极其需要安静,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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