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4)
时间:2009-12-12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名叫“?”的巨形怪兽,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龙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插着三支戟, 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 相传,“?”贪婪无比,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 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健。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 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