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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寒柳(飞絮飞花何处是)(2)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层冰峨峨,积雪千里些。
  归来归来,不可以久兮。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那么,如果把“飞絮飞花何处是”与“层冰积雪摧残”在《招魂》上下文的背景里联系起来,就会读出新的一层意思:柳絮离开了柳树的怀抱,如同魂魄一般地散漫地飞向极北极北的天堂,可那里太寒太冷了呀,为什么你不回来呢?——这时候再来联系一下词题的“寒柳”,咏的是“柳”,为的是“留”。这首词的主题至此而明朗,两个字:悼亡。
  
  这样解读,算不算过度阐释呢?
  当然要算,如果仅仅读完这两句就定性为悼亡,当然是过度阐释了,但如果继续往下看的话,会发现后文的悼亡意象是层层推进的。
  “疏疏一树五更寒”。“疏疏一树”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意象,此时交迭在一起,却把夜阑、更残、轻寒这些意象付诸于柳树身上,使柳树获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树更加顺理成章地成为词人的情感投射的客体。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递进一层,似在说明月无私,不论柳树是繁茂还是萧疏,都一般照耀,一般关怀。貌似在写明月,实则是容若自况:柳树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减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爱;伊人就算永诀,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下片转折,由柳树而及女子,由当下而及回忆,是说:最是在柳丝摇落的时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当年的那个女子。
  春山,作为诗词中一个常见的意象,既可以实指春色中的山峦,也可以比喻为女子的眉毛。宋词有“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扫”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画眼的可爱的梳妆动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称,容若这里便是此意。由柳叶的形态联想到蛾眉的妙曼,联想到心爱的女子,曾经的故事……
  接下来仍是追忆那位女子,即“湔裙梦断续应难”。
  湔(jiān),这里是洗的意思。旧日风俗,三月三日上巳节,女人们相约一同到水边洗衣,以为这样可以除掉晦气。上巳节和清明节隔得不远,所以穆修有诗说“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种户外聚众的日子往往提供给了男男女女们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约会的机会,李商隐的一则轶闻就是这样,而且,这则轶闻既和湔裙有关,也和柳枝有关。
  李商隐有一组《柳枝诗》,诗前有篇序言,讲的是这个组诗的来龙去脉,正是自己的一段初恋故事。
  当初,洛阳有个女孩子名叫柳枝。柳枝的爸爸是个有钱人,喜欢做买卖,但不幸遭遇风波而死;柳枝的妈妈最疼柳枝,搞得家里的男孩子们反而不如柳枝妹妹有地位。柳枝已经十七岁了,也是喜欢梳妆打扮的年纪了,但她对这些事总是缺少耐心,倒喜欢弄片树叶吹吹曲子,她也很能摆弄丝竹管弦,作出“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
  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柳枝的邻居,一天,李让山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柳枝突然跑了出来,吃惊地问:“这诗是谁写的呀?”李让山说:“是我一个亲戚小哥写的。”柳枝当即便要李让山代自己向这个“亲戚小哥”去求诗,大概还怕李让山不上心,特地扯断衣带系在了他的身上以为提醒。
  很巧,就在第二天的一次偶遇中,柳枝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说三日之后,自己会“湔裙水上”,以博山香相待。
  年轻的李商隐接受了柳枝的邀请,可谁知道,共赴京师的同伴搞了个恶作剧,偷偷上路,还把李商隐的行李给偷走了。诗人无奈,没法在当地停留三日,只得爽约而去。
  到了冬天,李让山来找李商隐,说起柳枝已经被某个大官娶走了。这场初恋,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匆匆结束,只化成了《柳枝》五首,徒然惹人伤怀。
  这个典故,容若曾经多次化为自己的词句,譬如“断带依然留乞句,班骓一系无寻处”,“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但是,如果容若这里“湔裙梦断续应难”用的就是李商隐的这则典故,是说湔裙水上之约已如梦断,再也难续,那么,为何难续呢?如果联系柳枝姑娘被某个大官娶去的结局,容若这里所哀伤的应该就是小表妹的进宫之事吧?
  容若的另一首咏柳词,即《淡黄柳·咏柳》(三眠未歇),也用到过“红板桥空,湔裙人去”的句子,分明在用李商隐的故事,但是,这首《临江仙·寒柳》的“湔裙”若作此解,却怕与开头处“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的意象不大合拍了。
  
  另觅蹊径,湔裙还有另外一个典故,见于《北齐书·窦泰传》。当初,窦泰的妈妈听到屋外风雷交作,像要下雨,便起身到庭院去看,只见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窦妈妈一惊,突然坐起,原来是南柯一梦。这一梦可把她吓坏了,冷汗淋漓,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窦妈妈怀上了窦泰。
  就这样过了十个月,眼看产期到了,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窦妈妈急坏了,赶紧找巫师来想办法。巫师说:“这好办,你只要‘渡河湔裙’,生孩子就会容易了。”窦妈妈言听计从,知行合一,果然把窦泰顺利地生了下来。
  如果取这层意思的话,“湔”字就不该读为一声,而该读为四声,意思同于“溅”,和“洗”的意思就没有关系了。容若用窦妈妈“渡河湔裙”的典故,当是指发妻卢氏当初的难产。卢氏就是死于难产的,这和上片意象便关联得紧了,也明确点出了悼亡主题。而最后结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生死永诀之痛,任什么也无法消弭。
  
  这首词,曾被那位对纳兰词评价不高的陈廷焯赞为纳兰词中的压卷之作,不知道容若听到了会不会高兴一些呢?无论如何,“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性灵之句,非挚情挚性之奇男子无以得之。


作品集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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