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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


  
  山花子(小立红桥柳半垂)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飏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
  
  “小立红桥柳半垂”,是谁在垂柳的掩映之下小立红桥呢?不是容若自己,而是——“越罗裙飏缕金衣”,越罗,具体的意思是越地的丝绸,向以华美精致著称,这倒不一定是实指,而是以“越罗裙”代指华美的衣着;缕金衣,具体来说就是绣有金丝的衣服,也称金缕衣,唐诗名句有“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这可不是“金缕玉衣”哦,用“金缕衣”,意义和“越罗裙”一样,是描述衣着的华美。“越罗裙飏缕金衣”,正是这样一位衣着华美的女子在垂柳的掩映之下独自站在小红桥上。
  诗歌语言,描写衣着之美,一般也是在暗指人之美,是让读者通过衣着之美来想像伊人之美,所以,“越罗裙飏缕金衣”这一句最简单的翻译就是:美女。
  美女站在桥上做什么呢?她“采得石榴双叶子”,“双叶”是说成双成对的叶子,进而由叶子的成双联想到人的成双——诗歌里提到双叶,通常就是情侣相思的意象,比如宋词里有“凭将双叶寄相思”,“欲寻双叶寄情难”。不止石榴才长双叶,但似乎有一种石榴是特定地生长双叶的,大约又因为石榴之“榴”与“留”谐音,所以“双叶”常常会和“石榴”连在一起,比如宋词里有“寻得石榴双叶子,恁寄与、插云鬟”,有“石榴双叶忆同寻”,有“双叶石榴红半吐。倩君聊寄与”。
  和石榴双叶相关的最常见的一个动作就是“寄”,意思大略也就是容若“欲贻谁”的“贻”。摘得了象征相思的双叶,就要寄给情人。但是,这位“采得石榴双叶子”的女子却在小红桥上痴痴地站着,这石榴双叶虽然已经采在手里,却不知道要寄给谁才好。——从字面推测,事情至少有三种可能:一是多角恋爱,这女子还拿不定主意;二是这女子虽然到了怀春的年纪,却还没有情郎;三是这女子已经有了心上人,却害羞而不敢表白。
  到底是哪个意思呢?这就是文学作品给读者留下的歧义空间,任由我们去发挥想像了。
  “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这一句,真把少女心事、少女情态描绘得栩栩如生,但这还是从前人诸多成句中化用来的,尤其是王彦泓也有这么一句,是:“空寄石榴双叶子,隔廉消息正沉沉”。
  王诗是已经把石榴双叶寄给了心上人,忐忑地等着消息,却一点反馈也没等来。容若的这番化用无疑强出了王诗原句,这就是文学笔法的一个特性,好比高手描绘战争,要尤其着力的地方往往是战争的“未发生”,而不是“正发生”或“已发生”。
  
  下片对句“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落日和斜晖其实是一个意思,用在对仗里,意思重叠,通常不为诗家所取,但容若用了一“当”一“送”两个意义完全相反的动词使落日与斜晖的意义重复反倒生出了一番特殊的修辞意味。一个“有情”,一个“无伴”,写出了少女的孤独,那孤独并不是深沉的,恰恰因为肤浅而透出了几分憨态和可爱。
  结句“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这个动词“寄语”,主语既可以是那位少女,也可以是旁观的诗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怜惜那小红桥上因伤情而孤独、因孤独而孱弱、因孱弱而弱不禁风的少女,所以叮嘱东风,轻轻地吹呀,不要吹坏了她。
  主语取少女还是取诗人,意思上虽然都是可以的,但这个选择却足以考验读者的审美层次。取诗人显然是更高一层的,因为诗人这个旁观者的突然出现无疑给这首小词增加了几分突兀的戏剧性,并且,正像卞之琳的那首《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至于容若这一句里的“东风”,也是一个巧妙的手法:东风本来就是春风,是和煦温柔的,又不是萧瑟的西风或者凛冽的北风,东风只会吹得花开,吹得叶绿,哪会把人吹坏呢?但这少女之孱弱却弱得连东风都禁不得了呀。
  同样的笔法记得一句“自怜病体轻如蝶,扶上雕鞍马不知”,是说病得憔悴消瘦,身体比蝴蝶还轻,被人扶上雕鞍,马儿却浑然不觉。这句正可以和容若的“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配成双璧。
  
  这首词,正是花间笔法,摹写少女心事、少女情态,却比花间少了几分粉腻,多了几分清新。花间虽是词的正根,流弊却是艳俗,总要被文人雅词冲洗得纯净的。
  


    作品集苏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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