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谢饷樱桃(2)
时间:2014-09-27 作者:苏缨 点击:次
那么,容若的“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可是取意于此么?毕竟,这是玉壶冰最最常见的一个意象。 ——如果只取“红泪”的原典,这两句词至少从字面上倒也容易解释:樱桃被盛在玉制的器皿之中,仿佛美人的红泪滴落玉壶。但“冰”的意象却融不进来,玉壶泪红可解,却哪能玉壶冰清呢? 这就要看看玉壶冰的第二种解释了。 吴梅村有诗“四壁萧条酒数升,锦江新酿玉壶冰”,这里的玉壶冰便是一种酒名。如此说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取意便是:这点点樱桃分明是某人的点点泪水,这泪水积聚,情深义重,如同醇醪。 那么,哪一解才是正解呢? “独卧文园方病渴”,下片起头是容若自况,又是用典。 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病渴,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糖尿病。所以,“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容若这是在以司马相如为喻,说自己正在病中,闲居不出。 下一句“强拈红豆酬卿”,红豆,是一个相思的意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里当是以红豆代指樱桃,说自己病中孱弱,但对你送来的樱桃,无论如何也要强撑病体吃上几颗的,并以樱桃借为红豆,表达对对方的思念之情。 下一句“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凭空出了一个流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花,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流莺仅仅是一个春天的意象,容若是说:在这个流莺宛转的季节,感谢你珍重情谊,这般关照于我。我知道你怜爱花儿,但你也不要只顾得怜爱花儿才好,你自己也要多多珍重呀!——这样,“花”便是一个双关的字眼,表面上是说春日将尽,你不要只顾惜花,实则以花儿暗喻自己,是说:感谢你这般关照于我,但你也不要把心思都用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才好呀! 到此,全词构成了一个完满的意义,我们虽然无法确知词中所表达的到底是男人间的友情还是情侣间的相思,但毕竟可知这是在你我之间,在容若和送来樱桃的那人之间,那一种互相珍重的情愫。——但是,实情当真如此吗? 好,现在,让我们重新来过,先从词题入手。 词题为“谢饷樱桃”,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呀,这里的“饷”字可是大有深意的。 “饷”字也有个和樱桃有关的出处。——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但这种赏赐可不能只送了樱桃就算完的,多少也要写两句话才是。这“两句话”可把唐太宗给难为住了。 按说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难事;退一步说,就算难住了普通人,也不该难住唐太宗呀。唐太宗的难题是:送樱桃的这个“送”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说“奉”吧,把对方抬得太高;说“赐”吧,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到底该怎么说呢?这时候,有人在旁边出主意:“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饷’字。” 饷,嗯,这个字眼比较合适,不高不低,那,就把樱桃“饷”给隽公好了。 从这个故事里看,“饷”字意味着尊长馈赠东西给晚辈,双方的关系是亲切的,而非尊卑分明的。——这样一来,送樱桃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是平辈朋友或情中女子了。那么,那到底又会是谁呢? 有人推测,符合这个身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 那么,从徐乾学来解,“感卿珍重报流莺”的流莺意象便不再是简单的直指了,而是又牵出了一个和樱桃有关的典故。 先问一个问题:樱桃为什么叫樱桃? 樱桃原本还有个名称,叫“含桃”,因为人们发现这种小果实常常被黄莺含在嘴里,故而称之为含桃,久而久之,也许黄莺之莺便讹作了樱字,黄莺所含之桃也就成了樱桃。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百果嘲樱桃》: 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 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 看上去是在咏物,实则这是一首讽刺时事的诗。时值宦官仇士良权势熏天的时候,高锴主持科举考试,这一天,忽然有人拿着仇士良的书信过来,要高锴一定录取一个叫裴思谦的人。高锴不干,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谴责了来人。那人却也硬气,放话道:“来年裴思谦一定会取状元!” 第二年,新一轮科举又开始了,还是高锴的主考。就在考场上,当年那人又找来了,拿着仇士良的书信,定要高锴取裴思谦为状元。高锴这回有点儿软了,退而求其次,说:“状元已经定了,其他名额一定听从仇大人的吩咐。”来人却死活不肯,说:“仇大人当面对我说过,如果您不取裴思谦为状元,这个榜就不要放了!”高锴愣了半晌,又软下来说:“那,好歹让我见见这个裴思谦吧?”来人倒也痛快,扬声道:“我就是。”高锴定睛一看,见面前这个裴思谦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当下便一软到底了,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这一年的状元,果真就是裴思谦。 这等明目张胆地索要状元,世所罕有,大家难免不平。李商隐这首诗便是讥讽仇士良和裴思谦的,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 流莺和樱桃既有这样一个典故,容若用来又有何意呢? 容若这是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用典而反用其意,也是诗家一种独到的修辞。这种用法,大约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诗经》传统——当时的诗歌是重要的外交武器,每到几国峰会的时候,首脑和大臣们们往往会摘引诗句来作为表达心意的外交辞令,他们这种摘引手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