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人(9)
时间:2009-09-09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 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