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尸人(10)
时间:2009-09-09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