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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隶的母亲(4)


  酷热的署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用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
  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着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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