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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支持: QQ交流群:无 Copyright ©2000-2006 HQDOOR.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属于 虹桥门户网 浙ICP备05064699号天惶惶地惶惶(第二部分) - 周德东
丁凡一点点从惊怵中解脱出来,但是,恐怖的阴影却在他的内心里遮天蔽日。 他在想,为什么每次这种虫子出现之前,都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张小贾的照片?而且,照片中的小贾远,现实中那条虫子也远;照片中的小贾逼近了,现实中那条虫子也逼近了…… 他又安慰自己,小贾怎么可能与那古怪的虫子有关系呢?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可是,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虫子是在恶意报复。它到底想干什么,丁凡不知道,它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包藏着深不可测的阴谋。 至此,丁凡仍然不能确定,这条虫子是被冲进马桶的那一条又爬出来了,还是它的亲戚。 他不寒而栗。 他猜想,它一定是要钻进他的耳朵眼,害死他。 面对这样的威胁,他无法向警察报案,也不可能向谁求救。最重要的是他无法防范。 这种虫子藏在荒草中,他无法消灭它们,就像人类永远无法消灭老鼠。漫漫长夜,它们随时都可能爬到他的床上,他不可能把房间的所有缝隙都堵住,也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他蓦地后悔了,后悔不该残害那条虫子。 我是作者,在这里夹一个我的故事。 这篇小说刚刚写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傍晚,邻居家有急事,把三岁的孩子临时放在我家照管。 那是个男孩,很安静,他一直坐在茶几前闷头画画,一点都不闹。旁边只有我,我在看电视,一个宇宙探索之类的节目。 突然,那个很乖的男孩抬起头,对我说:“你看,虫子。”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构思关于虫子的恐怖情节,每次一想起自己笔下的那种阴森的虫子,都不由打冷战。 听了他的话,我立即低下头,警觉地问:“什么虫子?” 那男孩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下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解释说:“这就是虫子。下面是它的腿,它有很多很多的腿。” 虫子?很多很多的腿?我感觉这事有点蹊跷。 这时候,那男孩又在那条横线的上面画了密麻麻的竖道道!他接着说:“它的背上也长满了腿。” 我的心“咯噔”一下。 接着,那个男孩毫无规则地在虫子身上横七竖八地乱画起来,最后那虫子就成了一团乱麻。他的 神态极其认真,一边画嘴里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它的手掌上也长满了腿,额头上也长满了腿,眼睛里也长满了腿,耳朵里也长满了腿,肚子里也长满了腿,大脑里也长满了腿……” 说到这里,他“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我这个号称恐怖作家的人,竟然被吓得毛骨悚然。我更怕的是——他为什么要画虫子?为什么这么巧? 还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外散步。这时候,我的《虫子》已经接近尾声。在一个草坡上,我看见有很多长相奇怪的植物,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尖刺,很难接近。它们的顶端有个大花苞似的东西,像拳头那么大,却是由绿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而成。因此,无法判定它是隐花植物还是显花植物。 我好奇地停下来,撅断一支,拿在手里玩。我一边走一边撕掉那包在外面的绿色叶子,一片,一片,一片……撕到最后一层,我一下惊呆了:那东西的“蕊”里,竟卧着一条虫子!它藏得真深啊,它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怵然一惊,猛地把它摔在了地上。 那虫子竟和我小说中描写的虫子一模一样! ……你会以为我以前就见过这种虫子,然后才生出了灵感——不是的。你还会怀疑,我这个情节是编造,为了增加这个故事的恐怖——也不是的。我骗你不是人。 接下来,天冷了。我经常发现一些昆虫受不了寒冷,钻进我温暖的家里来,趴在天棚上,或者附在窗框上,纹丝不动。 一天深夜,我正在写这篇《虫子》,竟看到一条虫子从电脑后面慢腾腾地爬到显示器上来!它就是前不久我见过的那种! 接着写。 从此,丁凡每次睡前,都用棉球把耳朵眼塞得严严实实。 又过了一些日子,小贾的照片没有再出现,那虫子也没有再出现。丁凡松了一口气。 这一段时间,丁凡要交稿了,可是他没有采访到合适的房子,忽然想起那个画家朋友,就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线索。突然她问:“小贾的房子你看过吗?”“没有啊。”“他的房子太另类了,你为什么不采访一下呢?” “在哪?” “在天渊。” “天渊在哪?” “在远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他在一个村子附近买了一块地,造了一座房子,很特别,我去过。” 黄昏时分,丁凡跟小贾联系上了。 小贾听了丁凡的话,淡淡地说:“你来吧。” 丁凡坐出租车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房子竟然孤零零的坐落于野外,离村子有三里远。它高墙高槛,重门重锁,还有几条凶悍的狼狗看护。它的四周是荒草,没人修剪,显得很荒凉。 那房子只住着小贾一个人。 进了门,丁凡第一个感觉就是冷飕飕。它很高,更像一个庙堂。没有一丝暖色,棚顶、四壁、地面都是暗暗的青色。而且,高处没有吊灯,灯都在低处,光射到上方去。 小贾说:“你看吧,随便。”然后,他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看丁凡。丁凡忽然又感觉他的神态有些熟悉了。 有病!他骂自己。 房间里有很多门,大都敞开着,丁凡一间间地观看。 他没看见卧室、厨房、书房,甚至没看见卫生间,那些房间好像都是摄影工作室,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器材。 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丁凡走到这扇门前,回头,见小贾正死死地盯着他。他有点害怕那眼神,就强作笑脸,说:“这是干什么的房间?” 小贾说:“你别碰那扇门。” 丁凡感到身上发冷,说:“对不起,不方便我就不看了。” 小贾突然怪怪地笑起来,说:“其实也没什么。” 丁凡看着他。 小贾停了停,继续说:“那里面都是我的摄影作品。” 丁凡说:“我还从没有欣赏过你的大作呢,应该看一看啊。而且,这次刊登你的房子,肯定要有一点关于你的介绍,最好配发几幅你的摄影作品。” 小贾慢腾腾走过来,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钥匙,慢腾腾插进那扇门的钥匙眼。他慢腾腾地说:“你想看就看吧。但是,你别害怕。” 窗外已经是无边的黑暗,静得有点压抑。 小贾打开门的那一刻,丁凡的恐惧感骤然浓烈,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门打开了。丁凡注意到那是一扇特殊的门,有半尺多厚,如果关上的话,在里面把一个人剥了皮外面都听不见。那房间里亮着一盏暗淡的浅绿色的灯。 丁凡朝里面看去,猛地哆嗦了一下:那是个狭长的房间,更像一个长廊,两面的墙壁上,棚顶上,地板上,都贴满了照片。 那些照片上拍的全都是小贾! 小时候,丁凡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半夜里,你看陌生人的照片,超过一万张,一定会疯掉。而此时,在这漆黑的夜晚,在这古怪的房间,丁凡看见同一个人的数不清的照片,他感觉自己真的要崩溃了! 照片多得数不清,没有一张重复。只是,小贾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直勾勾地看着镜头。 丁凡扶着门框,深深吸口气,尽量镇定地说:“你……拍了这么多照片啊?” 小贾在一旁看着他,静静地说:“我的作品拍的都是我自己。” “有多少张?” “一万张。” 丁凡硬着头皮朝里面走了几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中,他紧紧闭上眼,退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小贾跟着他,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坐在了阴影里,盯着丁凡,那神态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丁凡的胃在抽搐。他想找一个话题,大脑却一片空白。坐了一会儿,他生硬地说:“我,我得走了。” “你走不了。”小贾的口气更生硬,他的眼睛在黑影里闪烁着阴阴的光。 “为什么?”丁凡打了个寒颤。 小贾笑了:“太晚了,这荒山野岭的,根本没有车。” 丁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住在我这里吧,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走了。” 丁凡的大脑在飞转,可是,终于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小贾慢腾腾地站起来,从一个吊柜里抱出被褥,说:“你就睡大厅。” “……那你呢?”丁凡问。 小贾说:“你不用管我。”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朝那贴满照片的房间走去。丁凡一直在盯着他的后背。他反身关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我睡这个房间里。我这个人睡觉特别死,有什么事你就擂门。” 丁凡讨好地笑了笑。 小贾把门关上后,丁凡把被褥铺好,躺下来,关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 外面起风了,像一个女人在嚎哭。 丁凡越来越感到这个瘦小的摄影师可疑。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介绍他认识小贾的画家朋友,在这万分恐惧的时刻,他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他悄悄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朋友的电话。那个朋友惊诧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我都睡啦。” 在黑暗中,丁凡压低声音问:“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小贾的?” “怎么了?” “你别多问了,立即告诉我。”她想了想,说:“我和他认识很偶然。” 丁凡屏息聆听。 “有一天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纱巾被风吹跑了,我就追。当时,有个人正坐在草丛里,看夕阳。那纱巾就落在了他的身旁,他帮我捡起了它……后来,我知道他是搞摄影的,姓贾。” 又是草丛! 丁凡的心好像跌进了万丈深渊。 这时候,丁凡听见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似乎有动静,他说:“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 没等那个画家朋友说话,他就把电话挂了。他把被子朝头上拉了拉。 那声音又没了。 丁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门上。风越来越大,整个世界动荡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丁凡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条虫子钻进了这座房子,一点点爬向他的被窝。他害怕极了,跳起来想逃出这座房子。忽然想到小贾还在房子里,就朝他大喊: “小贾!快跑啊!” 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里传出小贾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了?” “来不及了!你快出来!” 停了半晌,小贾的声音才传出来:“好吧。” 那虫子像影子一样向丁凡逼近。丁凡一步步地后退,一边躲闪它,一边等待小贾出来。 可是,过了好半天,小贾还没有动静,丁凡心急如焚:“小贾!你在干什么?” 小贾的声音慢腾腾地传出来:“我还没有穿完鞋呢。” 丁凡有点气急败坏,大步冲向那个贴满照片的房间,一脚踹开门,看见小贾脸朝着里面,佝偻着身子,果然还在穿鞋。丁凡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还想不想要命啦?” 小贾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丁凡吓得魂飞魄散——他的前面密密麻麻都是腿!他的脸不见了,他的肚子不见了,他的胳膊和腿都不见了,整个人像一只毛刷子!那些腿慢慢地舞动着,舞动着…… 丁凡惊怵至极,一下就醒了,出了满身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小贾的门。那扇门在暗淡的夜色中像一张脸。 他越来越感到这房子有些不对头,这个大厅里似乎不是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猛然想起来,那天他收到这个摄影师的第一张照片,夜里就爬来了一条虫子;几天后,他又收到了这个摄影师的一张照片,夜里又爬来了一条虫子。而今天,他看见了这个摄影师数不清的照片! 他抖了一下,伸手打开灯,目瞪口呆!暗青色的房子里,爬满了那种草绿色的虫子!他的被子上,褥子上,枕头上,都是虫子。那密麻麻的腿,都在慢腾腾地舞动着。 突然,他感到有一条毛烘烘的虫子已经快速地钻进了他的耳朵眼。他惊恐万分,伸手用力往出抠,可是已经晚了。他摸到他的头发上、脖颈上、肩膀上……到处都爬着那种绿色的虫子!接着,他的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一下就跌倒在地,一边翻滚一边惨叫。虫子一条接一条地钻进耳朵眼,它们并不朝柔软的地方钻,而是像橡皮擦铅笔字一样,专门啃噬坚硬的骨头。 它们走过的地方,骨头就变成了粉末。它们越吃越厉害,在丁凡身体内的行走速度越来越快。 丁凡像油锅里的鱼一样弹起来,嚎叫着在房间里狂奔,他的头不停地撞在坚硬的墙上…… 最后,他躺下来。他身体里的骨干都粉碎了,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地板上抽搐着,像虫子一样软软地翻滚,忽而朝前卷曲360度,忽而朝后卷曲360度。 无数草绿色的虫子又慢腾腾地爬过来,钻进他的嘴巴、鼻孔、眼睛…… 那虫子越聚越多,密匝匝铺满了地板,有的就爬到了同类的身上…… 他此时仿佛看清了它们的脸。它们在笑,它们笑得跟人极其相似。 其实,上面是两个不相干的故事,而它们交叉在一起,就编织成了一个阴森的故事。 之后,再说它们两个不相干,估计连大学教授都不会相信了。很多的恐怖就是这样产生的。 那几天,丁凡单位附近的超市里,杀虫剂大减价,一筒才一元五角钱。 香瓶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别致。 她的脸蛋、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娇小,像洋娃娃一样玲珑。 她的男朋友是个画画的,年纪不大,却留着一脸长胡子,大家都叫他“老子”。 香瓶和老子正在热恋中,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香瓶去红都剧院看电影,神秘地失踪了。 这是沟镇市第三起失踪案。 闻听这个消息后,老子的眼睛当时就红了。第一个失踪的女孩叫张焱,16岁,读高中,长辫子。一天,她与另一个长辫子的同学一起去红都剧院看电影,晚场,结果再没有出来。 警察询问那个同学,张焱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说,当时她去厕所了,回来后,就发现张焱不见了,她以为她也去了厕所,就坐下继续看电影。可是,直到散场,也不见张焱回来,她只好一个人回家了。 在路上,她给张焱家打过一个电话,她没有回家。晚上,她又打电话,她还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张焱的妈妈哭咧咧报了案。 警方在剧院里里外外侦查了一番,包括厕所,又搜索了附近的街道,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警方问那个同学,张焱的身旁坐着什么人,有什么特征?那个同学说,当时电影院里的人很少,稀稀拉拉很分散,她和张焱坐在中间,旁边没有人。 一个月过去了,张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警方做了细致的分析: 第一,张焱和这个同学去看电影的时候,很愉快,还说最近她要攒钱买个电脑什么的,说明她热爱生活,不可能自杀。 第二,她是一个有点正统的女生,从没有跟哪个男性有过深一点的交往,更没有谈恋爱,因此,也不可能是情杀。 第三,她只有16岁,没有任何仇家,因此也不会是报复杀人。 第四,她的父母都是工人,没有多少钱,也不可能是绑票,而且这一个月里也一直没有人打电话来索要赎金之类。 第五,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遇见了变态狂,被奸杀了。 可剧院里毕竟有观众,她只有离开座位才有可能被害。 她没有手机和呼机,她看电影的时候,就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不可能突然被谁约出去。那么,她只有上厕所才有可能离开座位。 可是,出了影厅的旁门就是厕所,离旁门内的观众只有10米左右,而且厕所里很明亮,还有保洁工打扫卫生。 保洁工是女的,她说,厕所里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情况。那么,她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匆匆离开了电影院? 那样的话她应该等同学回来跟她打个招呼。据张焱的同学讲,她是一个很稳妥很周全的女孩,不会悄悄不辞而别。 是有人突然来到她旁边把她弄出去了? 张焱不可能跟一个陌生人走,那么就应该是一个她熟悉的人,可是那个同学说,她们是路过电影院门口才决定看电影的,当时就买票进去了,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票号。 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谁能那么准确就找到坐在中间的她? 那个同学还说,在入场前后,她们也没有遇见任何熟悉的人…… 这个案子很棘手。 现在,惟一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个同学了。可是从各个方面分析,她都没有作案的理由。 当时她不在场,那么就应该寻找在场的人。 警方在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启事,寻找那天在红都剧院看电影的人,希望他们为警方提供情况。同时调查了一下售票情况,那天总共卖了68张票。 报纸登出几天后,只有几个观众打电话来。他们都说,他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长辫子女孩,他们肯定,当时剧院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更没有暴力。 正当警方致力于调查张焱周围每一个人的时候,又有一个女人在红都剧院看电影失踪了。 警方从此改变了侦察方向,把重点放在了这家诡怪的剧院。 第二个失踪的女人30多岁,她领着儿子去看美国人拍的《花木兰》,晚场。她儿子6岁半。 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剧院里响起一个孩子的呼喊声:“妈妈!妈妈!” 管理人员循声找去,看见有一个小孩在过道上走动,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喊。 管理人员立即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妈妈不见了。 管理人员领这个孩子到厕所去找,没有。到门厅的小卖部找,也没有。最后用广播找人,还是没有。 散场后,剧院就报了案。 警方对那个小男孩调查得很仔细,他一直在母亲身旁,他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 这两个案子相同,知道了这个女人是怎样失踪的,也就大致知道了那个高中生是怎么失踪的了。 “你怎么发现妈妈不见了?” “我正在看电影,一转头,就发现妈妈不见了。” “当时电影演到哪里?” “花木兰得胜回家的时候。” “她一直坐在你的身边?” “嗯。” “她另一边的座位有人吗?” 小男孩想了想,说:“没有。我和妈妈旁边的座位都空着。”电影院称,那天晚上卖的票不到200张。 “你有没有发觉有什么人靠近你们?” “没有。” 问来问去,小男孩的回答基本就这些。 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的失踪一定是被强迫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 可是,是谁强迫她呢? 难道有一个隐身人? 香瓶是个服装模特儿。 她失踪那天,红都剧院上演的是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 多数情人都一起去看这部电影,似乎是为了清洗人性中那心猿意马的成分。 本来,香瓶和老子约好一起看。可是,那天老子突然有事没有去,她就自己进去看了,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老子忙完后,给她打电话,可是,她的手机无法接通。呼她,不回。 老子以为她生气了,就给她家打电话,她家说她没回来。 他焦急地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给她的单位打电话,她的同事说她没来上班。 想起前一段时间关于红都剧院的恐怖传说,他有点慌了:“难道搞到老子头上了?” 确实搞到老子头上了。 多少天过去了,香瓶一直没有音信。她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 老子又后悔又愤怒又着急又难过,真是五味俱全。 而且,在警方眼里,他也是一个不能排除嫌疑的调查对象,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他至少被警方调查过三次,身心疲惫不堪。 三个女人除了都是女人,再没有共同点。 一个是高中学生,一个是已婚少妇,一个是恋爱中的年轻女子。大家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三个女性失踪时坐的座位都是24排4号。最后一排。 如果说这是巧合,你信吗? 老子记得小时候,谁家的小孩丢了,大人们就说,是被拍花老太太领去了。 拍花老太太轻轻拍一下小孩的脑门,那小孩就会不知不觉地跟着她走。 为什么叫“拍花老太太”?老子不知道。但是,一想象那场景他就不寒而栗——夜路上,一个陌生 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一个小孩,像梦游一样直僵僵地跟在她的身后,一去不返…… 一个人的精神被控制,眼睁睁地步入深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香瓶的失踪,总让老子想起那消失多年的拍花老太太。 这段时间,沟镇到处都在添枝加叶地传说,红都剧院闹鬼,谁坐在24排4号谁就会被蒸发。 还有人说,一次散场后,看门的张大爷在扫地的时候,听见那个座位下发出女人的哭声,那声音细细的,长长的,很恐怖,张大爷吓得扔了扫帚就跑…… 这一天下午,老子来到红都剧院。 张大爷在门口打盹。 “张大爷。”老子站在他面前,叫了一声。 张大爷睁开了眼。他从母腹出生就是个豁唇,一般说天生残疾的人都有点凶,但是这个老人很和善,他认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说:“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进去看一看。” 张大爷叹口气,为他打开门:“公安局都破不了案,你看有什么用呢?” 老子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去了。 剧院里空空荡荡,面积太大了,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的那一束灯显得苍白无力,极其困倦。一排排座位都空着,好像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 红都剧院是一座老剧院,建于1939年,在文*期间,好像翻修过一次。一共有576个座位。也就是说,建院已经60多年了,每一个座位都可能坐过已经死去的人。 还有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曾经在那舞台上花花绿绿地唱过戏。他们的姓名曾经在鲜丽的海报上神采飞扬,如今却在野外坟地里的一块块墓碑上残缺不全…… 老子偶尔听到一个座位“吱呀——”响了一声,好像有人起身离开。 接着,他又听见舞台上陈年的木板“嘎吱——”响了一声,好像有人踩在上面…… 他小心地走到24排4号这个座位前,打开自带的手电筒,仔细查看。 一排排的座位都是固定在水泥地上的。坐人的椅座可以平放,可以翻起。他翻起这个椅座,仔细查看,竟然获得了一个重大发现——木椅座的背面深深地刻着一行字:1939年4月17号。他又翻看了另外一些椅子,别的椅子下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老子的心一下就提起来了。他觉得这个数字的后面一定隐藏着很深的秘密…………回到家,老子连续多少天都睡不好觉,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闪现着那个奇怪的数字:1939年4月17号。 这行字是谁刻上去的?为什么? 这个遥远的日子与这几个女性的失踪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他觉得这件事有鬼气,一股阴冷之气侵入他的骨髓。 红都剧院的经理姓文,属于油光满面、笑口常开那种人。 自从红都剧院连续发生失踪案之后,票房直线下降,他被弄得焦头烂额…… 他很快瘦下来,他减少的体重已经等于他瘦小的老婆的体重了。 这一天,张大爷拿着笤帚,磕磕绊绊地走进了文经理的办公室,低声说:“经理!闹鬼了!”文经理惊了一下:“怎么了?慢慢说。” 张大爷坐下来,惊魂未定地讲述事情的经过。 文经理听着听着,眼睛瞪大了。 晚场电影散了后,人陆续走光。 张大爷开始扫地。 整个剧院里显得空荡荡,只有他扫地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他是从后朝前扫的,当他扫到最前排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见有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剧院里,正是24排4号! 他拿着笤帚傻傻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办。 那个人的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女人。 刚刚演过的是一部立体电影,她的眼睛上还戴着绿色偏光立体眼镜,露出的脸很白,她就那样木木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银幕。 刚才人都走光了,这一点张大爷很清楚,否则他也不会开始扫地。 可是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为什么坐在那个恐怖的座位上? 她是不是那几个失踪女人中的一个?张大爷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哎,演完了,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剧院里有回声,他的声音显得更可怕。 那个人听见了张大爷的喊声,慢腾腾地站起来,也没有摘掉眼镜,慢慢朝外面走去……张大爷是红都剧院的老职工了,文经理了解他,他不可能说谎。 平时,张大爷工作也极认真,大家都很尊重他。 这么多年来,他在门口收票从没有为熟人走一次后门。他的另一个工作是保持剧场里的地面一干二净,可是,他却做到了一尘不染。 平时他很沉默,却一言九鼎。 第二天,文经理对售票员小孙说:“小孙,以后你每次卖票的时候,把24排4号这张票撕下来,不要卖。” 小孙小声问:“难道这个座位真的……?” 文经理说:“事情还不清楚。但是,我们还是别再冒这个险了。” 小孙说:“好的。” 从此,她再也没有卖过24排4号这张票。 失踪案从此再没有发生过。 大家似乎松了口气。 转眼过去两个月了,这天,小孙下班走回家。 她家离红都剧院只有两站路,因此她每天都是步行。黑糊糊的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幸好她昨天听了天气预报,带了伞。 前后没有行人,只有她举着伞走在路上。 想起剧院发生的事,她心里有点发毛,不由加快了脚步。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帽子挡住了脑袋,看不见脸。这个人走得很慢,好像有点僵直。两旁的路灯也坏了。 小孙紧张起来,不知道是应该迎着这个没有面孔的人走过去,还是应该转身跑掉。 她正犹豫着,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小孙用伞挡住自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只慢吞吞移动的脚。 那两只脚终于一步步地从她的旁边走了过去。 小孙走得更快了,一边小跑一边不停地回头看。 那个穿雨衣的背影并没有返回来,还在慢吞吞地朝前走。 她只注意背后了,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 应该说是那个人挡在了她的面前。 当她惊魂未定的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之后,又叫了一声! 又是一个穿雨衣的人,跟小孙的个子差不多,应该是个女人。她的帽子同样挡住了脑袋,看不到脸。 她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捏着一个圆形的东西,她死气沉沉地说:“我…买…一…张…票…” 借着闪电,小孙看见那是一块银元。她想叫却叫不出来。 那个人接着说:“我…要…24…排…4…号…” 小孙被吓得软软地躺在地上……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 几个下夜班的工人发现她躺在大雨中,翻了翻她的口袋,找出电话本,找到她丈夫,把她接回了家。 她对丈夫说了自己的经历,丈夫说:“一定是这些天你太害怕了,产生了幻觉。” 小孙不信,因为那个穿雨衣的人仍然历历在目。 她又昏沉沉地睡过去,开始高烧。 老子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坐在那个恐怖的座位上看一场电影。 他豁出去了。 他要看看自己到底能到哪里去。即使那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去处,他也要闯一闯,他要看一看那三个失踪的女人到底在哪里。 他很正式地到文经理那里买了一张票——24排4号。 文经理苦着脸劝他,他却没有动摇。 这场电影观众依然很少,稀稀拉拉只有几十个人,剧院里显得空荡荡。 老子的旁边没有人,他感到很孤独,好像四周的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看着他。 他的眼睛不时地朝左右张望,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演的是一个老片子,日本导演黑泽明的《六个梦》。 一个军人走在夜路上。 那是在梦中。 四周黑糊糊,远方的山上有昏暗的纸灯笼随风飘摆,好像是阴间。 他走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很黑很黑的隧道,那好像是一条穿越生死的通道。他的脚步声很响:“哐!哐!哐!……” 接着,听见了身后有狗叫声,越叫越急。 他一直朝前走,终于出去了,却听见隧道里传出更多人的脚步声,很整齐,越来越真切。他回过头去,看见一队整齐的士兵,他们的军帽压得很低,好像没有眼睛…… 老子看了看脚下,地上黑糊糊的。 他用脚踩了踩,很硬实。 然后,他又朝前面看了看,一排排空椅子,稀稀拉拉坐着一些观众,没有人回头。突然,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她来到最后一排,走进来,坐在老子右侧的座位上。 老子的心提起来。 那么多的空座位,她为什么紧紧挨着自己坐下来? 这个女人一定有问题! 他的心狂跳起来,但是他不能转过脸去看她,他假装还在专注地看电影,但注意力全部都在身边这个人的身上。 他能感到她的脸色在银幕光的映衬下,很苍白。 那女人一动不动,看电影。 电影快演一半了,她还是没有进一步行动。 老子实在承受不住那种心理上的压力,猛地一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子。 她感觉到老子在看他,也转过头来,木木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脸果然很白,陷在剧院无边的黑暗中。 老子又觉得她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视了他的脑袋,看他的另一边。那眼神很?NB328?人。 老子吸了一口凉气,赶快把头转回来。 这时候,他感觉到左侧的座位上也来了一个女人,她紧紧挨着老子坐着,看电影。 老子一下觉得自己被挟持了,他有点窒息感。 他意识到,他要想走出去似乎是不太容易的事了。 他情不自禁扭过头,看了左侧一眼。这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左侧也坐个女人,这个女人和右侧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也穿着黑色的雨衣。 这个女人也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穿过他,看右侧的那个女人。 这时候,银幕上的画面突然变了,出现了红都剧院! 不过,不是现在的红都剧院,很新,它旁边的建筑低矮而破旧,那店铺门匾的字都是繁体字。街上的行人穿的都是旧时代的衣裳。 那好像是60年前的场景。 老子忽然想起了那行字——1939年4月17号。 剧院里其他人似乎没有感到这有什么奇怪,仍然很安静。 接着,他感到自己像犯了羊角风一样,脑袋“轰隆”一声,全身都抽搐起来。 他飘飘忽忽看见银幕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有一个男人穿着长衫,在剧院门口徘徊,他站在那颗比现在年轻60岁的太阳下,四处张望,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 终于,一个女人走来了,他跟她一起走进去了…… 老子想在银幕里寻找香瓶,或者另外两个女性,可是,人海茫茫,根本没有她们的踪影。 很快那个画面就过去了,《六个梦》继续做。 好像刚才是幻觉。 当他的身体恢复了常态的时候,看旁边的两个女人,她们都不见了。 散场了。 灯光大白。 原来是个梦。 小孙上班了。 她终于从惊吓的阴影中走出来。 除了周末中午有加场,平时,红都剧院只有晚上放电影(或演出)。因此,她平时一般提前两个小时来售票。 这一天,她来到剧院,远远看见剧院黑糊糊的,没有亮灯。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甚至以为她一段时间没上班,她的单位已经解散了。 红都剧院在长安道,这一片儿今天晚上停电,文经理早就接到了电业局方面的通知。下午,他就让张大爷在剧院的大门口贴出了通告,今晚不上映电影。 他知道小孙今天要上班,给她打过电话,让她明天再来。可是,她当时不在家。他就打通了她丈夫的手机。可是,他丈夫在外面有应酬,忘了告诉小孙。 正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偶然,使得小孙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她疑惑地打开售票室的门,按了一下电灯开关,没电。再看附近的居民楼,全部陷入了黑暗中。有的人家点着蜡烛,昏昏然的光晕稀稀拉拉。 她正想着给领导打电话,突然,她抬头看见了张大爷。 她透过窗子,看见昏暗的暮色中,张大爷蹒跚地走近剧院,用钥匙打开门,一闪身就进去了,然后,那扇门就关上了。 停电了,剧院里黑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他进去干什么? 小孙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她没有声张,从抽屉里摸出手电筒,轻轻走出去。 她走进剧院,里面一丝光亮都没有。 “张大爷!” 她叫了一声。 剧院里有回声,她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又反弹回来,很恐怖。 没有人答应。 她把手电筒打开,一束惨白的光柱射出去,慢慢地移动…… 如果是一盏灯,那么剧院里的情景都会显露在她的视野中,她在刹那间就能够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险情。可是,手电筒的光只能照到一个座位那么大的面积,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这让她更加害怕。 那个圆圆的光柱缓缓移动。 一个个椅子空着。 舞台空着。 过道空着…… “张大爷!”她又颤颤地喊。 还是没有人答应。 她明明看见他走进来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难道他藏在了哪个座位的下面了? 这个剧院除了这个入口的大门,里面还有三个门,一个是舞台后面的角门,还有两个侧门,通向厕所。 是不是他从角门走了呢? 可是,如果他走了,他不可能不关这个入口的大门啊! 也许,他摸黑从侧门出去解手了? 小孙打着手电筒来到侧门,看见这个门在里面锁着。 她又来到另一个侧门,那个门也在里面锁着。 她有点慌乱,磕磕绊绊地从银幕旁走到角门处,那角门也在里面锁着! 她蓦地感到了危险! 她后悔不该走到剧院的最深处来,现在,她想回到入口,中间的路途变得十分遥远,很难跨越了。 她要走过那狭窄的过道,而两边的空椅子下都黑糊糊的,哪一排都可能突然伸出一只枯槁的手! “张大爷!”她的声音里都透着哭腔了。 她多希望张大爷此时一下打开剧院里的灯,笑哈哈地出现,说:“小孙,我逗你玩呢!” 可是,剧院里一片死寂。 她猛地朝外面跑去…… 从银幕到入口,那一段过道不过几十米,但是她却觉得她跑了很久很久。 她跑出了剧院的门,连她平时工作的售票室都没敢进,一直跑到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文经理打电话。 “文经理!我看见张大爷进了剧院……” 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猛地回头,看见张大爷正在她身后站着,他的脸似乎不像平时那样和善。 小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今天怎么来了?”张大爷盯着她问。 小孙快要吓死了:“我,我不知道今天停电……” “你在给谁打电话?”张大爷继续问。 “我在给……” 文经理在话筒里问:“你怎么了?” “没没没怎么。”小孙只好对着话筒说:“今天停电,你怎么没通知我?” 文经理就跟她解释了一番。 放下电话,小孙强颜对张大爷笑了笑:“我得走了。” “走吧,这里没什么事。” 小孙像逃一样离开了那个电话亭。 “你还没给钱呢?”那个电话亭的老太太喊。 小孙没有回家,她去找文经理了。 她上次受惊吓在家休息的时候,老子曾经到她家看望她。她知道这个年轻人一心想弄清真相,于是,在路上,她也给老子打了电话。 三个人在文经理家附近的一个茶馆见面了。 听她讲完事情的经过,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张大爷的身上。 “他可能是进去找什么东西,你只是没看见他罢了。”文经理说。 “不会!我喊他,他为什么不答应呢?” “他年龄大了,耳朵背,一定没听见你喊他。”文经理还是不相信张大爷有什么问题。 “那他也应该看见我的手电光啊。” 老子一直在思索。 “这个张大爷是什么时候到剧院工作的?”老子终于问文经理。 “他……”文经理想了想,说:“我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这里工作的,我来接管这个剧院的时候,他就是这里的清洁工。” 文经理是除了张大爷之外剧院最老的人了,他都不知道,那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老子又问。 “他一个人生活。” “一辈子没结婚?” “听说,他年轻的时候结过婚,第二天一早,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就跑了,再也没回来。之 后,他就再也没找到女人。” 老子打个冷战。 那个女人为什么跑呢? 不可能是移情别恋,那需要时间。 也不可能是因为父母包办不情愿,如果是那样,她在结婚前为什么不跑呢? 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见了什么? “他住在哪里?”老子继续问。 “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工资低,没有房子,就住在剧院的值班室里。” 这个剧院就是他的家! 老子莫名其妙地怵然一惊。 “平时,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没有啊。”文经理说。 小孙插嘴说:“他好像有洁癖。” 老子把头转向她:“为什么?” “剧院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入,他却把剧院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要乱讲。”文经理说:“他那是尽职尽责。” 小孙继续说:“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们看见他永远在洗衣服。” 老子的脑海中出现一个老头在阴影里搓衣,他的神态恶狠狠的,好像他这辈子跟衣服有什么仇恨一样。 他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几天后,老子就听说小孙又出了问题,好像得了癔病。 老子和文经理立即到她家探视。 小孙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又哭又叫,歇斯底里。 她丈夫抱着她,不停地安慰着她。他面容愁苦,极其憔悴。 “小孙,你怎么了?”文经理轻轻地问。 “你管不着!”小孙面露凶相。 她丈夫抱歉地摇摇头,示意他们坐下。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老子问她丈夫。 “昨天她还好好的。昨晚上,她接到一个电话,我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她跟那个人说了好半天,然后,她就跟我说,她要出去一下,我也没问她去见谁,她就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她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别说我!我不爱听!”小孙凶悍地吼道。 “你带她去医院了吗?”文经理没理睬她,继续问她丈夫。 “去了,医院给她打了点安定剂,好了一些。今天早上,又犯病了。每次犯病大约半个小时就好,问她刚才的情形,她一点都不知道。” “你才不知道呢?”小孙龇牙咧嘴地说。 文经理说:“一定是上次受刺激留下的后遗症。” 老子没说话,一直在听。 他偶尔看了看小孙,发现她正盯着自己。他觉得,她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那双深藏的眼睛杀气腾腾。他的心抖了一下。 老子小时候经常听一些关于黄鼠狼的传说,那是他童年的噩梦之一。 他太爷是地主。 他们兄弟八个,他太爷是老二。 那一辈的弟兄都有几个老婆,各自都生下很多孩子。 每个孩子娶妻纳妾,又生下更多孩子,像土豆一样。 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是个庞大的家族。 二太爷当家。 据他父亲讲,那时候,他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铜钉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两座狮子,横眉立目,极其威严。 院落里,有一大片房子,两边是马厩。 当时,四太爷有一个女儿,生来蔫头耷脑,不爱说话,似乎脑袋有点问题,因此,她一直过了30岁还没有嫁出去。 这个女人一直生活在娘家。 一次,她突然好像被黄鼠狼附了身,眼睛瞪得跟核桃一样大,又哭又闹,骂完这个骂那个,皇帝老子都不例外。 奇怪的是,她竟然把祖上几代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丝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她还能把这个家族只有当家的二太爷才知道的一些黑幕都抖落出来,骂得唾沫飞溅,痛快淋漓,天花乱坠,宝雨缤纷。 她二姐夫是个甲长,平时,她挺怕她的二姐夫,于是有人把他找来了。 她二姐夫往她面前一站,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她的气焰当时就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变得像小猫一样乖顺。 她二姐夫有点得意:“你看看我是谁!” “你是……二姐夫。” “哦。”她二姐夫捻了捻胡须,对她的态度有几分满意。 她胆怯地说:“二姐夫,我操你八辈祖宗。” ……当时,二太爷出去收租不在家。黄昏时分,大门“吱呀”一响,二太爷回来了。 这个女人马上说:“二爷回来了!他可厉害!我得走啦!” 她说完,猛地哆嗦了一下,一下就恢复了常态,仍然蔫头耷脑,一言不发。 不久,不信邪的二太爷在马厩的草料槽子下发现了一个黄鼠狼洞,他亲手打死了一只黄鼠狼——那家伙很老了,毛都黑了。 从那以后,那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再没有犯过病。 老子长大后一直在想,动物到底有没有思维?会不会思考? 某些动物是不是对人类的微笑和眼泪、手段和伎俩、恩爱和仇恨、举止和言谈……一切一切,都不言而喻,洞若观火?只因为种类的不同,它们才无法心摹手追,如法炮制? 比如狗。 外国一篇小说写到一条狗,它从主人身边走失,竟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了他三度春秋,嗅过匆匆走过的无数人的脚,历尽磨难,受尽创伤,瘦骨铮铮,百折不挠,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 老子家曾经养过一黑一白两条狗,一公一母。 有一天,家里把那条黑狗卖给了狗肉馆。老子家离那家狗肉馆隔几条街。 可是,当那条黑狗被挂在树上,要被活活勒死时,那条白狗好像有感应,猛地冲出家门…… 它来到杀狗现场,看见那条黑狗的爪子因窒息在空中无力地抓挠,它远远地张望着,不安地跑来跑去,悲痛欲绝。 它面临着同样被杀害的危险,但是它没有回避,它几乎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眼里竟然流淌出清凉的泪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哀嚎声比被人扼杀本身更凄惨,使人仿佛看见一颗心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着…… 这足以让人类那羼杂着铜臭和势利气息的友谊和爱情黯然失色,自叹弗如。 前不久,他在《天府早报》上还看到这样一个新闻: 天津永定新河大堤出现了一个怪异场面:一只成年黄鼠狼,指导几十只幼崽,跳跃防洪墙没有成功,又沮丧地结队回到田间。 据目击者介绍:一只大黄鼠狼走在前边,其后随行数十只一路纵队的小黄鼠狼,看样子它们刚刚出生不久。队伍来到约一米高的防洪墙下,大黄鼠狼一跳,跳上墙顶,然后又跳下来,显然是给“孩子们”做示范动作。接着小家伙们一字排在墙下,都使劲地向墙上跳。但是,它们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落下来。大约跳了五六分钟,竟没有一只能跳上墙顶…… 狼跟人斗智,把草帽戴在头上装人…… 羚羊被猛兽穷追,到了山崖上,两个一组,一前一后地跳过去,一个刚好踩在另一个的后背上,反弹起来,正好落在对面的山崖上,而另一个就献了身,掉进山谷里…… 类似的现象比比皆是,足以让人类对动物刮目相看。 不但如此,甚至某些动物还具有比人类更灵敏的感觉。 大灾难降临之前,大批的老鼠疯狂逃窜,蚂蚁惶惶奔走,无数的乌鸦烦躁地叫……而这时候的人类还蒙在鼓里,吃喝玩乐。 马厩下的那只黄鼠狼,它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那个地主家的大院里,它在黑夜里可以从门缝溜进任何一间卧室,它可以在有人密谈的时候躲在任何一个家具下…… 它是不是真的把整个家族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 可是,它怎么可能通过喷出的一种气体,就让人接受它意识的控制,胡言乱语? 老子对这个传说又相信又怀疑,很矛盾。 使他怀疑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他没有亲眼所见。 而现在,他亲眼见了。 小孙突然嘻嘻地笑起来,她说话了:“我姓袁。” 文经理和老子都愣愣看着她。 “你叫袁什么?”老子认真地问。 她怔了一下,似乎答不出来。但是,她马上说:“你们去看看1939年11月3日的《沟镇民众报》,那上面就有你们要找的谜底。” 1939年11月3日?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老子想起了24排4号下面的那行字。都是1939年,怎么这样巧? 他震惊了。 说完这些话,小孙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她丈夫轻轻叫了她一声:“孙丽……” 她叫孙丽。她没有答应。 她丈夫凑近她的脸,听了一阵子,起身轻声说:“她睡了。” 出了门,老子对文经理说:“我去图书馆查一查。” “好吧。有什么情况,你立即给我打电话。” 老子直接来到了图书馆。 他翻找了好久,终于把那张旧报纸找到了。 1939年11月3日的《沟镇民众报》上有这样一则新闻:一个叫薛保山的银行职员,他刚刚交了一个女友袁某,她是一家洋人诊所的护士,两个人很合得来。 今年4月17号,薛保山买了两张电影票约袁某去看电影,到了开演时间却突然来了一个急诊病人,袁某就没有去。 那男人怎么等都不见袁某来,很生气,临时找来了另一个女人跟他一起看电影了。 这个女人是唱评剧的戏子,一直暗暗喜欢薛保山。这一场电影成了他跟她关系的一个重大转折,薛保山竟然干脆甩了袁某,跟这个戏子好上了。半年后,他和戏子举行了婚礼。 那个袁某又悔又气,在他们结婚的那个日子,她跳河自杀了。 有一天夜里,那个戏子突然惊醒,惶惶不安地对丈夫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袁某回来了,她七窍流血,追着她大叫:“你还我的票!你还我的票!……” 从此,袁某就跟这个戏子形影不离了,日日夜夜在她身后大叫“你还我的票”——戏子疯了。老子吓傻了。 那上面有那个袁某的照片,印得很粗糙。老子竟然觉得她有点面熟,很像梦中坐在他身边看电影的女人。 难道那个戏子坐的正巧就是24排4号这个位置? 难道一切都是那个袁某的阴魂在作怪? 她仇恨所有坐在这个座位上的女人? 老子感到这事情真的很恐怖。 老子还是不明白,那天,小孙看见张大爷进了剧院,他为什么不见了呢? 老子想靠近这个看门人,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从他的身上能揭开这个秘密。 至少,他整天生活在剧院,他对这里更加熟悉。 这一天下午,老子来到了红都剧院。 天很热,路上行人很少,一条狗在树荫下吐舌头。 老子敲响了剧院的门,过了半天,张大爷才打开门。 “你有事吗?”他和善地看着老子。 “我想跟你聊聊。” “进来吧。”他把门开大一些。 老子就进去了。 张大爷把他引进他的值班室。 这个房间很小,切割成两间,外面摆着一个煤气灶和一个橱柜。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 这里面果然很干净,甚至有一种香气,像女人住的房子。只是光线有点暗。 老子坐下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知道,我女朋友不见了,心情不太好。” “唉。”张大爷叹了口气:“谁遇上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受。” “你到这个剧院工作多久了?”老子突然问。 “说起来话长,我从小就在这里干活。” “从小?” “那时候还没解放呢,这家剧院还是私人剧院,老板姓赵。我父亲死后,他就收留了我,干一些杂活。他跟我父亲有点交情,对我不错。后来,这剧院就归公家了,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搞建筑。这个剧院就是他盖的。” 老子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象。 “你是画家,对吗?”张大爷问他。 “算是吧。” “我家有一个保存完好的家谱,上面有我列祖列宗的画像。那都是历代的画家画的,手法都很高超,哪天我给你看一看。” “好哇。” “我告诉你,我的祖上都是当官的。”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来。他接着问:“你猜最大官至几品?” “猜不着。” “宰相。”他又重复了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什么宰相不宰相,跟老子毫无关系,他现在只想弄清女朋友在哪里,可他还是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那么大?” 张大爷的眼神暗淡下来:“可不知从哪代起,官越做越小,到了我爷爷那辈,仅仅是清朝县衙里的一个小官吏了。到了我父亲,就成了包工头。” 老子不想听下去,他打断他:“张大爷,四天前停电那天晚上,小孙看见你进了剧院里面,可是你怎么不见了?” 张大爷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神态有点异常,他说:“小孙一定是看花眼了。停电了我到剧院里去干什么呢?” 老子觉得他的表情极其可疑。 回家的路上,老子一直在想,如果是那个死去的袁某在作怪,那么这个张大爷为什么神态那么异常? 如果是他在搞鬼,那椅子下的那行字怎么解释?小孙的疯言疯语怎么解释?那则旧报纸上的新闻怎么解释? 小孙的病好了,她继续来上班。 大家发现她的心理好像受了重创,变得沉默寡言,很少说笑。上班匆匆地来,来了就低头工作,工作完了就匆匆地走。 她遵照文经理的嘱咐,再没有卖过那个可怕座位的票。 可是,过了不久,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有一个女子去看电影,再没有出来。 她的身上已经有了5个月的身孕。 那天看电影的人不多,因此多数座位都空着,大家猜测那个女子一定是无意中坐在了24排4号座位上,才遭到了厄运。 出事的第二天上午,警方又来调查,剧院的员工一个个被询问。这一次,他们同样没有调查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他们走出红都剧院的门,正碰上两个卖冷饮的人打架,顺便就把那两个人带走了。正像我说过的那样:警察常常在坏人做好事或者好人做坏事的时候出现。警察离开之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都很压抑。 文经理安抚了一下大家的情绪,叮嘱大家好好工作,不要分心。不过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如果发现可疑情况,立即向他汇报,等等。 接着,大家陆续散去了。 文经理走在最后,他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小孙走到门口又返了回来,看着文经理,犹犹豫豫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事吗?”文经理问她。 “我,我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文经理感觉出她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吐露,就停下手来。 “我……”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门外,欲言又止。 “没有人,你说吧。” “我……”突然,她瞪大了双眼。 文经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门缝里竟然有半张脸,那只眼珠直直地射进来! 他仔细看了看,断定那是张大爷。他的脸第一次像换了一张似的,和善一扫而光,透着几分狰狞。 他发现文经理看见了他,就把门慢慢拉开了,换上了以往的和善表情,对小孙说:“小孙,我找你有点事,你来一下。” 那口气很温和,但是文经理能感觉出那里面有一种冷森森的威胁。 他有点恼怒:“你没看见我跟小孙正在这里说话吗?” 张大爷抱歉地朝文经理笑了笑:“对不起,那我在门口等她。” 然后,他笑笑地看了小孙一眼,慢慢走出去了。 文经理再看小孙,她傻傻地站着,双眼充满惊恐,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 “没事儿,你说。”文经理轻轻安慰她。 她却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不,不,没什么事。” “哎——”文经理喊。 她没有停下,快步走出去,一闪就不见了。 文经理呆呆地站着,猜到她的内心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下午,文经理直接来到了小孙家。 她丈夫上班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文经理进了门,看见房子里很乱,床上的被子都没有叠——她刚才一定在蒙头大睡。 她见了文经理,神情有点慌乱。 文经理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有事,你说出来,不要怕。” 她不说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我给你撑着。” 她还是不说话。文经理发现她不时地看门口。 “这次外面什么人都没有,我保证。”他说。 她突然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刚要张嘴,又止住了,走到门口,朝外观察了半天,走回来,站在文经理面前,低下头去。这时候,文经理看见她的眼泪流出来。 “文经理,其实我没有任何东西附身……” “那你为什么又哭又闹?” “都是张大爷让我这样干的!” 张大爷? “他为什么让你这样干?” “我也不知道。停电那天,我明明看见他进了剧院,可是我跟进去之后,却不见人影。我觉得他有问题,就到公共电话亭给你打电话,可是,他却像幽灵一样站在了我身后。我当时吓坏了,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就放下了电话。” 文经理想起来,那天晚上小孙给他打过电话,而且她的口气确实有点奇怪。 “就是那天晚上,我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正是他。他让我装疯卖傻,说自己姓袁,还要我告诉你们去找1939年11月3号的报纸。如果我不这样做,他就杀了我。” “他为什么这样干呢?” “不知道。我有一个直觉,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而这些失踪案跟他绝对有关。我怕他,我觉得如果我不按照他说的做,他一定会害死我……” “后来,你出去干什么?” “我想去报案,可是,在外面转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 “你今天怎么想说出真相了呢?” “又一个女人失踪了,而且她还怀着孩子,都是女人,我很同情她。如果我不把真相说出来,说不上还有多少女人倒霉呢。” 提起那个怀孕的女人,文经理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个身子比他小一倍的太太目前也在怀孕。 “今天上午,他叫你出去,是不是威胁你不要说出来?” “我出去后,他就不见了。” 文经理想了想,说:“咱们立即到公安局去。” 小孙想了想,使劲点点头。 专案组的几个人听了小孙的讲述,简单研究了一下,决定立即传唤这个姓张的看门人。 他叫张四涪。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讯问室的冷板凳上,神态木然。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旧的,却十分洁净,衬衣领子露出一圈来,雪白雪白。 在讯问中,他的态度似乎还很配合。 “你为什么让孙丽装疯卖傻?” “我没有让她装疯卖傻。” “你没有威胁过她?” “我没有威胁过她。” “那天晚上,你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我给她打过电话。” “你说了什么?” “我让她保重身体。” 怎么问,他都是这些话。 专案组的警察有点没辙了。 是的,张四涪一次都没有面对面威胁过小孙。小孙仅仅是接到过他的一个电话,而他具体在电话中说了什么,又没有录音。 “有那么多人在红都剧院失踪,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警察跟他玩起心理战。他们严密地观察他的表情。“不知道。” “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跟袁某有关系吗?”警察突然问。 “袁某?哪个袁某?” “解放前自杀的那个女人。” “死了的人怎么能作案呢?我不信。”他说着,脸上流露出嘲笑的意味。 警察有点泄气。 由于证据不足,当天晚上,警方把张四涪放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小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上了班。 张四涪又回来了! 她仿佛和这个诡怪的张四涪一同置身于一个阴影中,他跟她近在咫尺,死死盯着她,脸上突然长出无数只手来。 她魂飞魄散。 这时候,在阳光下正巧有一群人走过来,她像见了救星一样大喊:“救命啊!”然后,她指着张四涪,大叫:“快来抓住他!抓住他!” 那群人不解地朝这里走过来。 张四涪转过身去,他的脸立即就变得正常了,他和善地对那群人笑着。 那群糊涂的人就走过去了,任凭她怎么喊都无济于事,他们还是一点点没了踪影。 世界很空旷,又剩下了他和她。 他慢慢转过头来,开始狞笑,他的脸又开始一点点原形毕露…… 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售票的时候,一直不敢朝入口处看。 张四涪正坐在那里收票。 她能感觉到,他一边收票,一边穿过窗子看着她。她觉得,他要把自己生吞活剥,因为她泄露了他的秘密。 电影散场之后,她也该下班了。 外面刮起了大风。 她胆怯了,给丈夫打电话,想让他来接自己,可是,他没在家。打他手机,他的手机竟然关了。 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回家。 她走出售票室的时候,看见剧院入口的大门敞开着,不见张四涪。他应该正在里面扫地。 她快步走下剧院门前的台阶,走了一段路,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四涪正站在剧院台阶上朝着她看。他那眼神冷若冰霜。 她打了个冷战,加快了脚步。 风越刮越大,两旁的树使劲地摇摆,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它们的影子在地上急躁地晃动着,好像鬼影一般。 尘土、纸屑、树叶在半空飞舞,路上不见一个行人。 回家的路变得危机四伏,她忽然觉得今晚她可能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帽子挡住了脑袋,看不见脸。 她蓦地想起了那个恐怖的雨夜,想起了那个要向她买24排4号电影票的人! 没下雨,他穿雨衣干什么? 她觉得,这个人是冲她来的。 他走得很慢,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两旁的路灯修好了,那光像梦一样。 小孙想喊,却张不开嘴。 那个人慢慢走到了她的跟前,停下了。他和小孙一样高。 小孙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在雨衣宽大的帽子中,有一张苍白的脸——正是张四涪! 他木木地看着小孙,一言不发。 小孙拔腿就跑。 她在大风中不知跑出了多远,实在跑不动了,回头气喘吁吁地看,空荡荡的路上根本不见他的人影,只有一只蝙蝠在飞。 她转过身,一个人正站在她的面前,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孙丽,你跑什么?” 是她的丈夫,他出来接她了。 她一下就瘫倒在他的怀里。 小孙回家之后,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对丈夫讲了。 丈夫恨恨地说:“把今晚的事告诉警察。” 小孙说:“他什么都没干呀,警察能把他怎么样?他在走路,他只是没有跟我打招呼而已,这算什么事呢?” 丈夫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老子躺在床上,久久端详着床头摆放的香瓶的照片,心情极其难过。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人间一片飘摇。 他一直坚信他的香瓶还活着,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像平时那样,调皮地吓他一跳。 她告诉他,她那天看电影去,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同学,她约她到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去,可是,她们竟然迷路了,找不到了回家的方向…… 可是,这个夜晚,他忽然有一种预感:他的香瓶永远永远也回不来了。 大风似乎正在向他传递这个不吉祥的消息…… 他猛地爬起身,朝外面走去。他觉得好像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急切地呼唤他。 这天晚上,另外一个女人到派出所报了案。 她就是那失踪了的怀孕女人。 她回来了! 那个女人正在看电影,突然,脚下敞开了一个方形的洞口,伸出来一双苍白的手! 那双好像来自地狱的手,准确地抓住她的双脚,猛地把她拽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已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求上帝保佑她的孩子千万别出事。 头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合上了。 她陡然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上下两个世界隔绝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上去。况且,她能够感觉到她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地方,那个美好的人间高高在上,她很难返回去了。 四周黑糊糊的,像坟墓,死气沉沉。她闻到一股地窖的霉味,还有一股尸体的臭味。她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谁说死就是这种感觉?谁说死不是这种感觉?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对四周的面积、地形、陈设等等也毫无所知。但是,她能感觉到前面有一个人,他离她很近很近,她几乎都听到了他的喘息声。“你是谁?”她惊恐地问。 那个人不说话,猛然伸过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顿时就窒息了。 那一瞬间,她感到这个人就是索她命的。他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甚至一句话都不想说,直接就来掐她的脖子,而且掐得是那样果断、准确、有力,就是想把她置于死地…… 她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点点苏醒过来。 她看到有了一点亮光,是一根蜡烛在闪闪跳跳。 一个人站在蜡烛旁,低声嘀咕着什么。那是一张苍老的脸。 她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他是谁?他在说什么? 她一动不敢动,只是眼睛转了转,她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好像有很多椅子。 接着,那个人一口吹灭了蜡烛,慢腾腾向她走过来。那脚步声很沉重,一下下踩在她紧崩的神经上……她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没想到,他准确地从她的身上迈了过去,到了她的身后,好像爬上了一个梯子,那攀登的声音越来越高,终于他好 像打开了一个盖子,一缕微弱的光流淌下来,接着,那盖子又关上了,她又陷入黑暗中。 他走了。四周一片死寂。 她还是不敢动。 一直过了很久,她确定他肯定不在了,这才一点点爬起来。 她感到身体极其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她肚子的孩子给了她一 种神奇的力量,驱使她要活着爬出去!她挣扎着伸手摸索,竟然摸到了那个梯子,她哆哆嗦嗦地朝上爬去。突然,黑暗中一个椅子发出了声响:“嘎吱——”她的心“咯噔”一下,靠在梯子上,一动不敢动了。过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了,她才继续朝上爬。她坚信,这个梯子能够把她送回人间,她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 她又朝上爬了几步,感到体力严重透支,在黑暗中,她不知道那梯子还有多长,再次聚集力气,朝上爬…… 又爬了几步,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停下来,几乎要放弃了,意志一松软,身子就朝下滑去。她赶紧抓紧了梯子。一只黑色的飞行物“哗啦”一声飞过来,毛烘烘的翅膀掠过她的额角。她差点掉下去。那只飞行物消失在黑暗中。她瘫软了,额角的汗水粘着那毛烘烘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崩溃了,这个没有光明的地方就是她的葬身之地。这时候,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踢了她一下,是很弱的踢。她的身上骤然又有了力气!…… 当她终于穿越幽明,钻出那个黑暗的世界,红都剧院的电影已经散场。剧院里的灯都关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入口的大门前,发现门已经锁上,她一边用拳头擂门一边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外面有开锁的声音。 一个人打开门,惊讶地看着她。 这张苍老的脸,已经深深地刻进她的脑海里——他就是那个要害死他的人! 她当时呆如木桩。 他似乎不明白:你怎么活了?你怎么出来了? 不过,他仅仅是怔忡了一下,立即反身把门关上,朝她扑过来。 “救命啊!”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那个人死命把她按倒在地,慌乱地用那双苍白的手再次卡住她的脖子。 这一次,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听见他的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怪叫。 她再也喊不出声了,一下跌进绝望的深渊。她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要完蛋了。 就在这时候,剧院的门被人撞开,老子冲了进来,他上前抱住凶手,猛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他拉起这个怀孕的女人,快步朝外面跑去…… 老子最近一直在红都剧院附近转悠,他想伺机捉住张四涪的尾巴。 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个建于1939年的红都剧院,地下还有一个“剧院”。 这个“剧院”跟地上的剧院面积一样大,座位一样多,好像一个克隆品。 这个地下“剧院”和地上的剧院相隔3米厚的土层。 这个地下“剧院”没有光明。 张四涪的父亲快60岁的时候,比他小30岁的太太为他生下了这个豁唇的孩子,可是,接着那个短命的女人就死了。 他自己的年龄也大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于是,对这个孩子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担忧。 他家祖祖辈辈吃皇家俸禄,吃民膏民脂。到了他这辈子,彻底跟官场告别。 他担心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孤苦伶仃,他想至少要给他留下一个保命的东西。 正巧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建造这个剧院,他就跟那个朋友商量,在剧院下面建造了一个格局相同的地下室,留给他的孩子,作为永久的遗产。 那个朋友答应了。 作为交换条件。他没有收那个朋友一分钱建筑费。 他希望他的孩子长大之后能经营这个地下剧院,那样的话他一辈子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不管怎样改朝换代,不管时局怎样动荡不安,不管世道怎样变化无常,不管他的孩子怎样不争气,他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大房子,他至少不至于被饿死冻死,他至少还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而且,这个地下室还有隐蔽性,如果不想公开,就可以封闭起来,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果然,解放的时候,地上的红都剧院被充公了,可是,这个地下剧院却依然属于张四涪。 当得知红都剧院要被接管的时候,张四涪在地上和地下之间制造了一个通道,入口就在24排 4号座位的下面,做得十分精密,合上之后,很难发现破绽。所有剧院里的光线都不是十分明亮,根本不会有人专门拿着手电筒,趴在座位下,寻找那发丝一样的缝隙。 张四涪在人间是个清洁工。 当没有人的时候,他像幽灵一样爬到地下,就成了那个“地下剧院”的经理。那没有光明的剧院是他的世界。 他就像是红都剧院的一只老鼠。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即使是摸黑都来去自如。 那下面多恐怖啊。 漆黑中,每个座位上都摆着灵位! 地上剧院的座位上坐满了活人,地下剧院的座位上却坐满了死人! 那都是张四涪列祖列宗的灵牌,每个灵牌旁都摆着他们配偶的灵牌,他们都是妻妾成群。一代代排下来,一直到张四涪的父亲,他和三个老婆的灵牌摆在一起。 那密密麻麻的灵位都快摆满了。 最后,坐着三个女人的尸体,正是那三个失踪的可怜女人。 张四涪把她们当成他的女人。那个怀孕女人报案之后,警方迅速把这个地下剧院挖掘开了。 这个地下世界终于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张四涪死了,自杀。他端坐在最后一排,和那三个女人的尸体坐在一起。 还有一个谜,看来是永远解不开了。 那个跟张四涪做过一夜露水夫妻的女人,第二天早晨为什么逃之夭夭? 张四涪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悲惨的结果,张葛怎么都不会带着小毫到玉黄山森林公园去玩。 小毫是张葛的女友,她的体重只有40公斤,很瘦弱,身上总是凉凉的,好像不产生热量一样。平时,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总是没有底气的样子。 张葛和小毫已经在一起同居两年了,只是一直没领结婚证。 张葛在一家企业办公室当秘书,惟一的特长是总结写得好。小毫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出纳,整天跟钞票打交道。可以说,他俩都不是什么浪漫型的人。这天,张葛却突然心血来潮,要领着小毫去野游。 “去哪?”小毫似乎没什么兴趣。 “玉黄山森林公园,听说那里很好玩。”张葛说。 玉黄山森林公园离市区有60公里,张葛和小毫都没有去过。 “会不会很危险呀?”小毫问,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旅游景点有什么危险?” “等到五一放假吧。” “放假的时候人太多,没意思。我们分头跟单位请两天假,明天就去。” 他们是上午出发的,太阳很好,他们的心情也很好。只是,张葛从厂里借的那辆吉普车略显破旧,没有暖气,而且窗子漏风。 好久没下雪了,干冷。好在张葛和小毫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张葛那件是蓝色的,小毫那件是红色的,很醒目。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玉黄山。 那是一片原始森林,没有人工景观。他们离开管理处那几栋砖房,朝森林深处开了大约5公里,下了车,吃午餐。 张葛特意给小毫带了一些炒肝,那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四周的群山此起彼伏,树木连绵不尽,没有人迹。这时候,天变得灰蒙蒙。 吃完了饭,两个人正准备四处转转,小毫突然指着不远处说:“张葛,那是什么?” 张葛一看,一棵树的后面露出一个动物,长得很怪,为了更准确地描述它,大家可以先想象一个狐狸的样子,但这个狐狸身子前倾,前爪离开了地,呈半直立状,好像要站起来;皮毛是绿色;减去两只耳朵,还要去掉一个尾巴;另外,它的眼睛更大,大得有些恐怖。 这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动物,距离他们只有30米左右,它静默地看着他们,那双过大的眼睛里充满和人类的意会神通。 小毫紧紧靠在张葛的肩头上,害怕地说:“它,它会吃人吧?” 张葛假装轻松地说:“怕什么?我过去把它赶走。” 然后,他捡起一根树枝,大步流星地朝那东西走过去。尽管他的表情恶狠狠,其实他的心里很怯。 那东西一动不动,冷冷看着他走近。 张葛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下来。 这时候,他感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抬头看,漫天的雪花降落下来。 他终于在离那个东西十几米的地方停下,不敢前进了。 他和它对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毫在身后看着他。他一个男人,如果退回去,那实在很丢人。于是,他想吓吓它,就大声喊了起来:“嗷!嗷!嗷!" 那东西无动于衷。 他又举起那粗粗的树枝掷过去,打在了它旁边的树干上,那东西连头都没扭一下,继续看着张葛的眼睛。 张葛有点慌了。 突然,他发现那东西抬起一条前腿(它那姿势太像人了,应该说它抬起了一条胳膊),朝管理处方向指了指,好像是在命令他们赶快返回。 张葛感到,这里很可能有什么危险正等待着他们。他快步退回去,对小毫说:“上车,我们 快离开这里。" ……后来,张葛才知道,那个东西指给他们的其实是死亡的方向——他认为它指的是管理处的方向,其实正好相反。 雪越下越大,整个森林一片白茫茫。 张葛开车行驶了很远,却不见管理处的房子,而且四周的景象越看越陌生——他不知道,这时候,他已经驶上了一条荒凉的伐木公路,一点点驶向了森林腹地。 他的心越来越沉重,眼睛死死盯着雪花飘飞的前途。 两个人都不说话,他能感到小毫不时地转头看他的脸,她急切地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出目前的情况有多糟。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雪越下越厚。 他们的车不断地打滑,越走越艰难,终于陷在一个雪坑里,出不来了。张葛一会儿挂前进挡,一会儿挂后退挡,油门踩得震天响,却越陷越深。 他终于停止了努力,依靠在座位上,看着前方,脸色极其难看。 小毫颤颤地问:“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我们下车走吧。" 小毫早就没了主张,她乖顺地点点头。接着,两个人裹紧羽绒服,弃车步行。 张葛把吉普车上的红色座套扯下来,撕成了很多条,走一段路就在路边的树上系一条,做记号。 他们在大雪中向前奔走,脚也乱,眼也乱,心也乱。天已经快黑了,可他们一直没有看见管理处的影子。死亡的阴影像夜色一样越来越浓。 小毫说:“赶快打电话求救吧。" “手机根本没信号。"说完,他安慰小毫:“没事的,管理处就在前面。" 小毫望着远方白茫茫的雪说:“刚才我们就不该离开车……" 张葛一下变得很暴躁,他吼道:“你别抱怨了好不好!" 小毫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张葛立即有点后悔。小毫太娇弱了,她受不了这种寒冷。他伸手为她扫了扫羽绒服上的雪花,温和地说:“对不起……” “我太冷了。"小毫抖抖地说。 张葛就带她躲到一个避风的地方,然后把脚都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互相温暖。 他们坐了一夜。那一夜,小毫一直在哆嗦。终于,天边出现了一丝暗暗的白,张葛拉起小毫,拍掉她身上的霜雪,继续走。雪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天黑得像压了一口锅。 张葛虽然长得并不高大,但是他很健康。他一直很清醒,至少还没有忘记在树上系布条。 而小毫却越走越沉默。这时候,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动物又出现了,它半直立在前方的雪地里,距离还是大约30米 的样子。雪很白,衬出它古怪的剪影。它的眼睛射出绿莹莹的光。 张葛倒吸一口凉气。 它转过身,朝前方跑去,好像牵引他们继续走,到一个什么地方。 张葛盯着那个动物,惊怵地说:“小毫,我觉得,它是在害我们!" 小毫呆呆地望着那个动物的背影,没有表情。 “现在,顺着布条朝回走,必须找到车……"张葛说。 这时候,小毫竟然不抖了,她的脸上都是霜雪。她无神地看了看张葛,没有说话,默默跟在他后面,朝回走。 她似乎对能不能找到车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他们又走了很长时间。张葛回头叫了一声:“小毫……" 小毫愣愣地朝两边看了看,然后直直地盯着张葛,疑惑地问:“你叫谁?" 她那眼神让张葛一下恐惧起来:完了,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他把小毫紧紧搂在怀里,眼睛湿了。 雪仍然不紧不慢地落,人间一片雪白,老天似乎在编织一张巨大的裹尸布。渐渐地,雪已经深过了他们的膝盖,走起来十分艰难。 当张葛看到那辆抛锚的吉普车的时候,激动得叫出声来。他拽着小毫的手,快步冲过去,把眼看就要冻僵的小毫抱进车里,然后手忙脚乱地发动车,想制造一点热量。可是,那车却像被死神买通了一样,怎么都打不着火了。 这车四处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如果两个人都在这里等,那等于坐以待毙。 张葛想了想,说:“小毫,你坐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去找救援……" 小毫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张葛喉咙一酸,下车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来,在车窗外喊:“你千万不要动!你千万等我回来!" 小毫眼睛都没有睁开,懒懒地朝他挥挥手。 张葛走了。他判断,昨天一定是方向走反了,这一次,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快黑的时候,张葛竟然找到了森林管理处!可是,当他们开着车,带着熟悉森林路径的管理员,还有急救医生,找到张葛的吉普车的时候,小毫竟然不见了! 张葛一下就傻了。 救援车在森林里搜寻了一夜,在次日天快黑的时候,终于在一个雪窝里把小毫找见了。 小毫缩成小小的一团,张葛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回应。 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她死了。" 张葛含着眼泪蹲下身,果然发现她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她的身子跟雪一样冰冷。她已经50多个小时没有吃任何食物了。 张葛抱着她,欲哭无泪。 小毫死了,死于体温过低。 本来,她的尸体应该放进医院的太平间。可是张葛却坚持要把小毫放到家里去。 他说他要单独守侯她一夜。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回到了家。 他们的房子是自己买的,从建行贷的款,十年按揭,现在还不到一年。 家里真暖和,进了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尽管这个家很简朴,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对于张葛来说无比亲切。 墙上的那些小饰物都是小毫买回来的,甚至椅子垫都是她亲手缝成的,可此时她蜷缩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的表情很详和,医生说,死于体温过低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张床是张葛自己设计的,很宽大,很舒适。两年来,那上面承载着他们的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可是,他亲爱的小毫很快就要变成一撮灰,装进盒子里,那盒子跟她的首饰盒一样大…… 天渐渐黑下来,小毫的脸一点点陷入了黑暗中。都说死人可怕,张葛却没有一点恐惧,他轻轻抚摩着小毫冰凉的额头,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说着情话。 他觉得,他的小毫一定听得见的。 此时,他的心中悔恨不已。平时,他的方向感就不好,经常领小毫走冤枉路。而小毫总是默默无声地跟着他,从来不抱怨,他就是她的方向。 为什么要去森林公园呢?为什么要离开管理处朝森林深处走呢?为什么让她留在车里呢?那时候她已经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啊…… 男人应该给女人带来安全和保护,可张葛觉得,他不但没有做到,反而把小毫害死了。 哭着哭着,张葛累了,趴在床头打起了瞌睡。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软软地动,他睁眼一看,身边竟然是一堆堆的绿 毛,很多的大眼睛,很多的爪子,很多的腿,都在缓缓地动着。 是那种叫不出名的动物!有很多个,它们毛烘烘地依偎在一起,紧紧围住了张葛! 张葛大骇,一下就醒了,摸了摸,身边什么都没有。 他长长出口气,伸手打开灯。 屋顶的吊灯很暗,里面的灯泡多数都坏了,只剩下了一只或两只。苍白的灯光照在小毫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恐怖。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小毫的眼皮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张葛的身上像过了电一样,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心中的悲伤被巨大的恐惧替代。 他忽然想起了一条新闻,那是他在《南方都市报》上看到的,写的是广东顺德市乐从镇一家酒楼发生的事情。酒楼的员工小陈宰杀一条泰国眼镜王蛇,他把蛇头砍下来扔在地上,就忙着剥蛇皮什么的。 大约十分钟之后,他忙完了,用钳子准备把那个蛇头夹起来,扔进垃圾箱,那蛇头突然跳起来,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无名指……小陈被送进佛山市一家医院后,仅仅几分钟就陷入昏迷,停止了呼吸。一般被毒蛇咬伤只需注射一支解毒血清,可是,医生为小陈注射了6支解毒血清尚未脱离危险…… 这个新闻曾经让张葛感到很恐惧。它将改变我们的某些常识。 假如,你打开一个垃圾箱扔果皮的时候,看见一个脖子被剁得参差不齐、流着血水的蛇头,它盯着你,突然跳起来咬住你…… 那么,有个人就可能在半夜里突然摸到被窝里有一团凉凉的软软的东西,还慢慢地蠕动着,开灯一看,竟是一条没有脑袋的蛇。 那么,在鲜血浸透黄土的法场,一个被砍掉的人头,在大家都散去后,就有可能突然滚到最后一个要离开的人脚前,眨着眼珠说:“请慢走……" 那么,你虽然死了,你的大脑就有可能还保留着意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推进了太平间…… 那么,小毫现在能不能听见呢? 仔细看,小毫静静地躺着,像一根木头。 张葛安慰自己说,一定是自己太累了,产生了幻觉。 大雪过后的小城,更加静谧。夜深了,除了窗外的一只乌鸦,都睡着了。那只乌鸦在叫,声音很丑陋,很缓慢,很孤单。 又过了半天,张葛看见小毫的腮部又动了动,那是上下牙在错动,这次他看得很真切,想欺骗自己都不可能了!他一下跳起来,后退了一大步,紧紧盯着她的脸,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他首先想到这是小毫的鬼魂在作怪。她恨他,因为他的判断失误使她丧了命,所以她在奔赴黄泉的半路上又折回来,想害他。可是,她为什么不像传说中的诈尸那样一下跳起来把自己掐死呢?难道她真的活过来了? 张葛又恐惧又激动。他在用他那有限的医学常识在思考,一个人的身体机能和各个器官都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就被冷冻了,遇到温暖之后,可以缓过来吗?难道奇迹出现了? 他轻轻叫了一声:“小毫……" 小毫没反应。 他又叫了一声:“小毫。" 她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很痛苦的样子。 张葛觉得,她一定是听到了,也许她的大脑还不能支配神经,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从那表情上可以感受到,从阴间到阳间的路有多么漫长。 “小毫!"这次他的声音大了许多。 这一次,小毫一点点睁开了眼睛。她在苍白的灯光下朝两面看了看,最后眼睛定在了张葛的脸上。 这世界死寂无声。 “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小毫问。 她说话了!张葛觉得她的话没有一点质感,像一缕雾气。 张葛朝她迈了一步,站在离她近一点的地方,眼睛紧紧盯着她说:“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去玉黄山玩,迷路了,我们在大雪里奔走……"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然后呢?" “后来我们找到了吉普车,我把你留在了车里,一个人去找森林管理处。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却不见了。大家开车找了你一宿,在天亮的时候发现了你,可是你已经……昏过去了。" 张葛没敢用那个“死"字。不管她是人是鬼,那个字都是她所忌讳的。 小毫的眼圈一红,说:“我好像想起了一点儿。这么说,我们得救了?" 张葛上前扶着她坐起来,感到她的身子很凉:“对呀!我们得救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张葛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怀疑我是在做梦,咱俩互相掐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紧紧蜷缩在一起的手说:“我的手怎么没有知觉?还有我的脚趾!" 张葛拉过她那像鸡爪一样的手,感到冰凉渗入了骨髓,像死人一样。 “一会儿吃点阿司匹林,你现在要加快血液循环。"他轻轻为她揉搓着,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脸。 她疼得叫起来。 揉搓了一会儿,她的手和脚竟然都有了点血色。这时候,张葛已经有点信任她了。他试探着说:“小毫,真是奇迹!其实,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 “我已经怎么了?"她直直地看着张葛。 张葛停下手,考虑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说,“你的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什么?"她的声音蓦地大起来,根本不像她平时静悄悄的性格。 这时候,灯一下灭了,房间一片漆黑。 张葛的心跳如鼓。他和小毫谁都看不见谁。他偷偷朝后退了退。 “你是说我死了?"小毫在黑暗中问。 “医生这样说。"张葛低声说。“你等等,我去点一根蜡。" 他哆哆嗦嗦地摸到抽屉,摸到蜡和火柴,点着。烛光一跳一跳的,这房间显得更鬼气。 小毫还坐在床上,她满脸迷惑,问:“那我怎么又活了?你摸摸,我的心是跳的!" 张葛把蜡固定在茶几上,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心软软地跳着。 “这是命不该绝,你又活过来了!"张葛说。 小毫木木地说:“又活过来了……" 夜深人静,睡熟的人类缓缓滑进另一个阴虚的时空;清醒的幽灵悄悄融入这个真实的世界。 这时已经过了半夜。 “我很饿,你赶快炒点肝给我吃。" “不行,你现在只能吃流食,再补点维生素。"张葛说。 说完,张葛来到厨房煮牛奶。 他的耳朵一直聆听着卧室的动静。 现在,他面临着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卧室里的这个人将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可是,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说她是人,可她的的确确是死了,至少死了十几个小时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说她是鬼,可鬼的脸上怎么会有血色?心怎么又会跳? 张葛简直受不了这种大喜大悲的刺激了。 他决定,明天领她到医院去看看,他相信科学。假如在她身上确实发生了奇迹,那么也应该让医生为她检查一下,看看内脏有没有什么被损坏。 老实讲,他的心中一直没有彻底放松对小毫的警惕。他在心里努力回忆着今天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她的每一个表情。 当他端着牛奶进了客厅的时候,看见小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姿势就像没起来过一样。她的脸在闪跳的烛光里显得更加苍白。 他懵了。 难道她一直在那里躺着?那自己为什么去煮牛奶?不可能。 “小毫。"他叫道。 小毫像大病初愈一样费力地睁开眼。 张葛松了一口气。他把牛奶端到她面前。 她接过牛奶,慢慢喝下去。 张葛一直看着她。那牛奶很烫,但是她好像没什么感觉。 喝完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张葛,说:“你怎么总看我?" 张葛笑了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你起死回生,我高兴啊。你知道当时我多么难过吗?本来,都要把你送到停尸房去了,可是我没让,我想把你放在家里,放在咱俩的床上,想最后陪你再呆一夜……" 小毫把头埋在张葛的怀里,喃喃道:“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一次我对你说,我最怕两件事……" 张葛想起,一天夜里她在他的怀里说:我最怕没有完全死去就被推进火葬厂的炼尸炉。一个人虽然停止了呼吸和心跳,可是谁知道大脑还有没有意识?身体还有没有知觉?假如有,一个人看着自己被推进红通通的火炉,外面“哐当"一声锁死,那多可怕啊。另外,我最怕精神病医院。假如有一天我疯了,你千万不许把我送进去…… 小毫继续说:“假如,你真的把我送进停尸房,我醒来后不吓死才怪。再说,那里那么冷,我也许根本活不过来了……" 张葛说:“这就是吉人天相吧。" 小毫又问:“我爸我妈知道这件事吗?" “我已经给他们打电话了。我没说你……死了,只说你冻伤了,我怕他们受不了。他们明天早上就坐客车来。" 张葛朝窗外看了看。其实,这时候已经是“明天"了。 小毫说:“张葛,我还是觉得饿,你给我炒点肝吧。" 张葛说:“不行。" “我真的很饿。我特别想吃肝,求求你。" 张葛叹口气,妥协了,他走到厨房给她吵了很少一点肝,端过来。 她接过,狼吞虎咽。 吃完了,她警觉地看着张葛,突然问:“张葛,你说,我现在这种情况算是人还是鬼?" 张葛愣了一下,说:“别胡说,当然是人了。" 小毫似乎有点委屈,眼泪又流下来,抽抽搭搭地说:“可是,我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有问题——我已经死了呀!" “明天我们到医院看看去,医生一定能从科学角度把你的情况解释清楚。" 小毫点了点头,不哭了。她说:“张葛,我还饿。" “你真的不能再吃了。" “你怎么总不让我吃东西呢?" “你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的肚子里早就没食了,你的胃已经萎缩。现在你一下吃多了,会把胃撑坏的,尤其是硬食。你要循序渐进,一点点增加食物。" 接着,张葛给小毫和自己都擦了些冻伤药,搂着她躺下了。 这个小区的供暖系统很不错,他们听见暖气“滋滋"地响。小毫的脸色似乎一点点恢复过来了,渐渐红润。她说,她全身的肌肉都疼,尤其是脑袋,疼得就像钉进了钉子一样。 蜡眼看就燃尽了。 张葛起床想再点一根。 “你干什么?" “再点一根蜡。" “睡觉你点蜡干什么?" “我……" “你……怕我?" “不是。" “那就别点了,睡吧。" “好吧,我们睡。" 那根蜡终于灭了,房间里伸手不见指。 张葛不敢睡,他一直听着小毫的鼻息。 小毫很快就睡着了,她在张葛的怀里,似乎睡得很安静。张葛看不见她的脸。 张葛一夜没合眼,直到东方发白,小毫那张脸一点点显现在他的视线里。 小毫的父母和张葛的父母都在同一个小镇,离城里有40公里。第二天,四个老人还有张葛的妹妹都来了。 他们见张葛和小毫没什么事,心中的石头都落了地。 张葛把他们安顿好,就领小毫去医院了。 医生听了张葛的讲述,感到很惊讶,他说:“看来,当时她只是冻僵了,假死。" 然后,这个医生为小毫做了各种检查。 张葛发现,随着化验结果一项项出来,这个医生越来越沉默。他还不时地窥视小毫的眼睛。 小毫也好像蒙在鼓里,她揣摩着医生的神情,越来越不安。 “到底怎么了?"张葛问。 那个医生三心二意地说:“没什么,她很正常。" 小毫在冰天雪地里奔走了两天两夜,至少会达到四度冻伤,可是她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呢?张葛越想越感到蹊跷。 “不管医学理论还是临床实践,她的复活都是没有可能的。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奇迹……" 在那个医生的门诊室里,张葛看见有几个护士站在门外,好奇地朝里看。这件奇事一定是在医院里传开了,她们专门跑来看热闹的。 小毫也感觉到了这些人的来意,她很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门口的护士越来越多,而且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地出出进进,眼睛不停地向他和小毫瞟过来,好像他们是两个怪物。 小毫拉了拉张葛的衣袖,小声说:“咱们走吧。" “还没开药呢,走什么?"张葛说。 小毫看了看门口那些护士,欲言又止。 张葛突然很生气,朝着门口大声喊:“我们是患者,又不是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年长的护士左右看看另外的护士,声调不高地说:“这个人怎么了?有毛病呀?" “你才有毛病!"张葛说。 小毫都快哭了,她说:“张葛,你今天怎么了!" 那个医生站起来,走过去,跟那几个护士说了几句什么,她们这才走了,年长的护士一直指点着张葛不满地说着什么。 到药房取了药,张葛借口上厕所,又回到了那个医生的门诊室,他急匆匆地问那个医生:“我的女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那个医生惊惶地朝张葛的身后看了看,张嘴似乎要对张葛吐露什么秘密,突然他瞪大了眼睛! 张葛回头看去,从门缝看见了小毫的眼睛,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表情木然。 那个医生把脸转向窗外,小声说:“哪天你再来找我……" “您怎么称呼?" “我姓方。" 张葛凝视了那个医生片刻,说:“谢谢你。"然后走出门。 小毫在门口低低地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张葛有点慌乱,说:“我还不太清楚那药的用法,回来问问。" 小毫又问:“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医生不是说了吗?你很好。" 小毫还是不相信的样子,又问:“是不是我活不久了?" “医生没说什么,你放心吧。"张葛挽起她的胳膊就走。出了医院的门,小毫被太阳刺得眯起了眼睛。 此时的张葛心乱如麻。 这一天中午过得热热闹闹。张葛的父母很会烹调,他们做了很丰盛的午餐,为两个孩子压惊。 张葛和小毫的房子小,住不下,四位老人和张葛的妹妹当天就坐最晚的客车离开了。 这天夜里,张葛睡到半夜突然醒了,他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伸手一摸,小毫不见了。他想,她可能去卫生间了。可是,等了半天,不见她回来。他的心里有点怕,壮着胆起了床,走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灯没有亮。 张葛敲了敲,死寂无声。 他扭了扭把手,里面锁着。 “小毫。"他喊道。 没有回应。 “小毫。" 还是没有回应。 “小毫!" 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他的肩,他猛地回过头,见小毫站在他的身后,她的脸逆着月光,模模糊糊。 “你去哪里了?"张葛故作平静地问。 “我饿了,去厨房吃了几口肝。" 次日,张葛照常上班了,继续围着厂长转。 小毫仍然在广告公司做出纳。 其实,张葛始终都没有彻底排除对小毫的怀疑。她的心脏停摆长达十几个小时,这谁都解释不了。 张葛如履薄冰地跟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一起过着凡俗日子,他一直在暗暗观察她。 小毫还是那个小毫,没什么两样。她的单位离家近,因此还是她回家做晚饭,她炒菜的味道一如从前,除了稍稍有点咸,十分好吃。晚上,她还是那样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且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夜里睡觉,她还是爱侧着身并且把一条腿压在张葛的身上…… 可细心的张葛还是发现了她的一点异常——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尔莫名其妙地低头微微地笑一下,但不是很明显。 张葛曾经听老人说过,冻死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笑,而小毫被冻死的时候应验了这句话。可是,现在她为什么还会时不时就咧嘴偷偷笑一下呢? 张葛想,也许是她脸部的肌肉给冻坏了,留下了后遗症。 夜里,张葛睡觉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她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她起夜从来不开台灯,当她那模糊的身影静悄悄飘出去飘进来,张葛就觉得恐怖。 他知道自己的神经也许有些问题了。 小毫不是鬼,不能因为人类对死亡的判定标准,而把复活的一个生命不当生命看待。她现在心脏在跳,血液在流,她有呼吸,有情感,她是一个人。她活了过来,这对于一个脆弱的渺小的生命来说多么不容易啊,不但没有人珍惜,还遭到怀疑,这多么不公平!冻死的厄运不是她能改变的,而复活的奇迹也不是她能主宰的,她不能在经历这死死生生之后,再失去最亲的人的信任。 张葛对她心疼起来。 夜里,他搂着小毫,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怀中这个人是你的爱人,你躺的地方是你的家…… 可他还是睡不踏实。 这不是理智可以解决的问题。他清楚,无论他怎样劝自己,他在潜意识里仍然对小毫保持着警觉。 过了几天,张葛忽然想起方大夫最后留给他的话:“哪天你再来找我……" 于是,他上班的时候绕了一段路,来到那家医院。 他来到问讯处,向一个值班护士打听:“今天方大夫上班吗?" “方大夫?他生病了。" “我找的是内科的那个方大夫。" “我们医院只有一个方大夫。" “他得了什么病?" “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一个患者。" “反正他近期不会来上班。" “那你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 张葛来到内科,自称是从外地来找方大夫的亲戚,这才从另一个医生那里打听到方大夫家的住址。 是方大夫的太太给他开的门。 那是一个装饰得很不错的房子。可是,张葛提着一袋水果抱着一束鲜花进了屋,却觉得里面有一股阴阴的晦气。接着,他就看见了沙发上的方大夫。 他坐得很端正,张葛一眼就觉得他不对头,因为他坐得太端正了,身子都有点朝后仰了。他的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目视正前方,眼珠一动不动。 “方大夫怎么了?"张葛问。 他太太眼睛湿湿地说:“痴呆症。" “四天前我去医院看病,他还好好的呀?" “就是四天前,他下班回家的时候还没事,晚上睡到半夜,突然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我说是小偷,他说是猫。我让他去看看,他就披衣去了,我只听见他大喊了一声——你在这里吃什么!我一听真的有人,马上起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走过去了。可是,我来到厨房,看见只有他一个人,窗子都锁得好好的,当时感到十分恐惧,就问他,你刚才喊什么?没想到,他朝我嘿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从此,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说。我听见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在这里吃什么’,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在对谁说话。" 张葛猛然想到四天前那个晚上,小毫半夜突然起床,到厨房去吃肝…… 难道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张葛把水果和鲜花放下,坐在方大夫对面,问:“方大夫,你还记得我吗?" 方大夫直溜溜地看着前方。 “我领我的女朋友到你那里去看病。你让我哪天再来找你……" 方大夫仍然目不转睛,好像在听收音机。 “你到底是怎么了?" 方大夫的太太叹口气,说:“你别费心了,没用。" 张葛站起身,越想这件事越古怪。他怎么突然就得了痴呆症? 他离开的时候,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回过头,一下惊呆了——那个坐得端端正正的方大夫竟然偷偷地咧嘴笑了一下,尽管他的笑一闪即逝,却正巧被转过头的张葛看到了。 这种笑容张葛太熟悉了。 后来,张葛的生活中又增加了一份恐惧,这份恐惧来自楼上。 张葛家住的那栋楼共六层,是错层式建筑,每个楼层只有一户人家。张葛家头上还有一户人家。 那家人上楼下楼都要从张葛家门前路过,奇怪的是,张葛从来没见过一次。 他想,难道这户人家都不上班?难道他们不买米不买菜?不扔垃圾? 难道这户人家与世隔绝? 张葛也曾经怀疑楼上没有人住,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这一天他在半夜零点听见楼上有响声,那声音很大,吵得人根本睡不着。 那是用菜刀剁什么的声音,像剁肉。 不,那是剁骨头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血肉横飞,骨头渣子四迸,很吓人。他仿佛看见什么人的胳膊、大腿都被剁掉了,心“怦怦怦"狂跳起来。 张葛失眠了。 小毫也听见了那声音,她迷迷糊糊地对张葛说:“什么声音?" 张葛摇摇头。 那声音一直在响,张葛实在受不了了,就敲了敲暖气管,可是楼上好像没听到一样,那奇怪的声音比刚才更响了,简直是在挑衅。 哪有这样不懂礼貌的人! 张葛猛地坐起来,穿衣服。 小毫问:“你要干什么?" 张葛说:“我到楼上去说一下。" 小毫说:“算了,他们不可能总这样。邻居之间,闹翻了多不好。" “他们总不能不让人睡觉吧?" “你深更半夜敲人家门,人家还以为你想入室抢劫呢?" 张葛这时候已经下了床。小毫也穿上衣服,跟他一起出了门。 张葛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深夜里很响:“嚓,嚓,嚓,嚓……"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在这漆黑的窄仄的楼道上,张葛感到很无助。他不仅仅害怕楼上这个不知道什么长相的人,也害怕后面的小毫。他真担心小毫在身后突然对他说:“张葛,你回头看看我……" 前怕狼后怕虎。 他终于来到了六楼,敲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一束光射出来,张葛暴露在那束光里,而他看不见那束光后面的任何东西。 张葛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小毫的脸在那强烈的光束中显出几分狰狞。她的后面是无边的黑暗。 “你是谁?"门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楼下的邻居。"张葛挡住眼睛说。 那束光从张葛的脸上移到了地下。 这时候,张葛借着那束照在地上的手电光,看见那挂着铁链的门缝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一个老女人,但是她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黑衣服,领口都系得严严实实。她的脸像陈年的枣一样干瘪。 张葛倒吸一口冷气,他挤出一点笑,说:“你好像在剁什么东西,是吗?" “我什么都没剁。我在听收音机。"那老女人冷冷地说。 “咱们这楼房不隔音,你……能不能把音量放小一点?"张葛说到这里,小毫赶紧补充了一句:“谢谢了。" 那老女人看了看张葛身后的小毫,说:“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张葛说:“你这样就不对了。我们明天都要上班,我们根本睡不成觉。我们楼上楼下住着,应该互相为对方想一想啊。" “我家的事情谁也干涉不着。"老女人恶狠狠地说。 张葛的火气一下就冲上了脑袋:“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也不会让你安宁,你信不信?" 那老女人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把门“哐"地关上了,但很快那门又开了一条缝,那手电筒的光又照在了张葛的脸上:“以后你不要深更半夜敲我的门,不然你会倒霉的!" 在黑暗中,张葛面对那扇铁门愣了。 小毫低声说:“遇见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谁都没办法。走吧,我们回去。" 张葛回到家,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又穿过楼板传过来,像噩梦一样,好久才停歇。 张葛越想越气,他抄起一把锤子,蹬上家用小梯子,朝楼板猛砸,嘴上说:“我要以毒攻毒!" 小毫说:“你这样太过分了。" 张葛说:“我在修楼板,她能管得着吗?" “这样闹下去,楼下还睡不睡了?她一个老太太,一定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张葛说:“最好大家都睡不成,人一多就有道理了。" 张葛砸了一气,楼上的声音又响起来,原来还在厨房的位置,现在干脆转移到他报复的卧室之上了。 张葛砸三下,楼上也剁三下,明显在跟楼下叫劲。于是张葛就继续砸下去,楼上也毫不妥协地回击…… 张葛肯定她不是在听收音机。 那天,楼上楼下两户人家一起闹腾直到天亮才停战。是张葛先不砸的。他疲惫地走下了小梯子,躺在床上喘粗气。 小毫也很生气地说:“这楼上的老太太也真是刁蛮,跟她做邻居算是倒霉了。" 张葛说:“唉,我真犯不上,也许她是个精神病呢。算了,以后不理她了。" 但是他有一个预感,从此他和那个老太太结仇了。这个仇是解不开的。 他似乎暂时忽略了对小毫的警惕。 第二天,张葛下班回到家,小毫正在厨房做饭。 疑神疑鬼的张葛蹑手蹑脚地进了门,悄悄在厨房外观察小毫。 她在麻利地切着肉,没什么意想之外的举动。只是过了一会儿,张葛看见她又独自笑了一下。不是微笑,不是狞笑,不是傻笑,不是奸笑,不是苦笑……就是两个嘴角分别朝上咧了咧而已。 她一个人偷偷地笑什么? 她扎着一个红色的围裙,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小熊。这颜色让张葛想起了那件红色羽绒服。小毫再没有穿过那件羽绒服,可能她不想重温那恐怖的记忆。而且,张葛和小毫再没有提起关于她曾经死过的事,他们好像都回避这件事。 张葛慢慢露出身子,叫了她一声。 她说:“你吓我一跳。" 张葛笑了笑说:“下次我回到家门口,先放一挂鞭炮。" 小毫说:“今天我给你做红烧肉。" 张葛说:“你会做红烧肉?" “保证你撑破肚子。" “肉是在哪里买的?" “放心肉店,怎么了?" “这肉好像坏了,味特别难闻。" 小毫说:“胡说,我选了几个肉店,绝不会有问题。" “那这房子里的怪味是从哪里来的?" “有怪味?" 张葛在厨房里闻了闻,又到其他房子嗅了嗅,那味道越来越淡了。过了一会儿,他的鼻子越来越迟钝,感觉不到什么了。 小毫做的红烧肉果然好吃,张葛吃了很多。 吃完饭,他不放心,还是四处寻找那怪味的根源。 他打开衣柜,那味道一下浓烈起来。他小心地把衣服动了动,一条胳膊掉了出来,青白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胳膊上端的横断面有黑红的血,已经凝固。 张葛一下傻了。 他极力地镇静一下自己的心神,继续翻动衣服,又一条胳膊掉出来!形状、大小和颜色跟前一个一模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的左右胳膊。 张葛喊了一声:“小毫!" 小毫走进来。她一眼看见那两条胳膊,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张葛观察着她的脸,心里疑雾重重。为什么这手跟她冻死之后的手那样像?为什么家里出这样的怪事?难道是她捣鼓的? “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小毫问。 “我还想问你呢!" “我?我怎么知道!" “……那就是有人使坏。"张葛呆呆地说。 这个傍晚两个人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天彻底黑下来,张葛打开了灯,坐在那两条胳膊的前面发呆。 “多恶心,快扔了吧。"小毫抖抖地说。 “不,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这胳膊还不能扔。" 张葛用塑料袋套住手,把那两条胳膊拿到阳台上,放在了一个纸箱里。这是一个位于中国北部的城市,室外的温度在零下二十多度,比冰箱的冷冻温度还要低。 从阳台回到房里之前,张葛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两条胳膊,他断定,那不是演电影的模型,是真的。 小毫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她的眼里还有恐惧。她说:“你把那东西放在家里,我一个人敢在家里呆吗?你把它扔掉!" 张葛说:“没事的,我在你身边。这是一件大事,说不准真是一个命案,我们要保留证据。很快我就会查出是怎么回事的。" 说完,他眯着眼观察小毫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曾经对她说:“你老了的时候,脸上会布满皱纹,可你的眼睛一定不会混浊。" 她那双眼眸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张葛的脸。 “你看我干什么?"小毫问。 张葛低头拉起小毫的手,一边抚摩一边查看。他觉得这双手跟那双手太像了,不由打个冷战。他说:“这胳膊长在人身上很好看,一剁下来就那么可怕。" 小毫笑着说:“你是不是还不信任我?" 张葛抬头看她的眼睛说:“就是,你就是鬼。" 小毫说:“假如我是鬼,就会把纸灰给你变成钞票,变一百万,不,一千万,让你一辈子都花不完。你再也不用给人家当秘书了,让你的厂长给你当秘书。" 然后她轻轻搂住张葛,亲了亲他的脸:“看你每天辛辛苦苦,我特别心疼你。" 张葛想,你别把公款都变成纸灰就好了。 突然他的心萌生了一种猜测:“你说,能不能是楼上……" 小毫想了想,说:“你是说那个老太太?" “也许她是个变态,或者是个杀人狂,她晚上剁肉那是在碎尸。" “可是,她那么大年龄,能杀得了谁呢?再说,也没有人去她家呀。" 张葛也说不出所以然了。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她这是陷害咱们,是报复。" “那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肯定她有办法,她是个怪异之人。" “那我们怎么办?" “以静制动,只要一有了证据,立即到公安局报案。" “你下周不是要跟厂长出差吗?那我可怎么办?" “没事的。你如果实在害怕,就到同学家去住几天。" 晚上,张葛躺在床上,苦苦地思索。他预感到灾害已经开始在家里显露,而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他认为楼上的可疑性很大。但是,他也不排除小毫。 在冬日明亮的月光下,他看着熟睡的小毫。她的脸在月光下呈青白色,张葛越看越像冻死的样子。而她的两条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呈失血的颜色,和衣柜里掉出来的胳膊一模一样。 他伸手摸了摸,小毫的身子竟然硬邦邦,像个尸体。 他猛地缩回手,叫了一声:“小毫!" 小毫没反应。 他用力推了推她,好像推一根冰雪里的木头。 小毫睁开了眼睛,像梦呓一样问:“干什么呀?" “你?……" “你怎么了?做梦了?" “不不,是你做梦了,我听见你说梦话。" “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噢,睡吧。" 小毫把一条胳膊搭在张葛的身上,张葛觉得好像一根木棍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移开,就那样屏着呼吸听她的鼻息,一直不敢睡。 这是他跟复活的小毫一起度过的第7个夜晚。 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想到,也许,她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想到这里,他的大脑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猛烈地震荡了一下,接着,巨大的悲哀就占据了他的心头。但是,这种奇异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他继续想,假如她真的是鬼,那么她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她很爱他,留恋跟他一起生活的日子,那么她就应该说出实情,他会紧紧搂住这一缕虚无缥缈的幻影,和她上演一段人鬼未了情……可是,她隐瞒着一切,说明她不是善意的,她已经不是小毫,她是一个异类,她要带给张葛想不到的可怕后果。 第二天夜里,楼上的剁肉声又响起来,“当!当!当!当!当!当!……" 张葛听得很清楚。 这个老太太是个什么人呢?楼上除了她还有另外的人? 他细细分辨着这声音,越听越像剁骨肉。 小毫抖了一下,醒了。她含糊不清地说:“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 小毫慢吞吞地说:“多少天了,你好像一直就没睡过。" 这句话刺中了张葛的心病,他没有说话。 小毫转过身去,把一个枕头夹在了两腿间。在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张葛借着月光好像看见 她好像又怪怪地笑了一下。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问道:“小毫,你最近怎么……" “怎么了?" “你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地笑呢?" “你看见我笑了?"小毫一下转过身子。 “你……好像是笑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呀,疑神疑鬼!我没事笑什么?你说,没事我笑什么?"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起来。 “好吧,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天亮之后,小毫起床上班走了。她熬了米粥,热了馒头,都在锅里。还煎了两个鸡蛋,放在微波炉里。 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也应该算是一个好太太,对老公照顾得很周到。 她走后,张葛起床把家里严密地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匆匆吃了饭,去上班。在单位,他一天都魂不守舍,总觉得家里又要出什么事情。 他下班回到家,看见小毫又在厨房里忙活。 她见张葛进了家,说:“张葛,上次我看你挺爱吃红烧肉的,今天我又给你做了。" 张葛说:“好啊。" 这时候,他又闻到家里有怪味了。他赶快到衣柜前,把衣柜打开查看,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两条胳膊在寒冷的室外,早就冻实了,不会有任何味道。 他翻了半天,在床下看见了两条腿! 那是两条丰满的腿,曲线优美,应该是女人的腿,只是颜色很吓人,脚趾蜷着。他觉得这腿也很像小毫的腿。 他努力回忆小毫的腿有什么特征,比如痣或者胎记之类,巧的是,小毫的腿很光洁,什么都没有。而这双腿也没有任何记号。 他不敢相信这就是小毫的腿,那太离奇了,但是,他敢断定这两条腿跟那两条胳膊是同一个人的。 一个人,不管他是谁,没了胳膊和腿,那还能不死? 出了命案! 他赶紧叫来小毫,小毫一见,一下就要呕吐出来,她赶紧去厕所了。 张葛把这双腿抱到了阳台上,用塑料布盖上。 小毫从卫生间出来,问:“弄到哪里去了?" “阳台上。" “赶快把这些东西都销毁了吧?要不,警察会把我们当成杀人犯的!电视上演的那些警犬多厉害,一下就能找到咱们家来,那时候,我们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怎么销毁?" “把它们剁碎呗,然后从下水道冲走。" “暗处的这个人把这些东西弄到我们家,就是想陷害我们。我们必须保留证据。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销毁了,那我们就真的成了凶手了。"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你现在就应该报案。" “再等等,那个暗处的人还会送东西来的,我要抓住她!" “还会送什么?身子?"小毫瞪大了眼睛。 “你记不记得昨夜那个老太太又开始剁东西,今天我们家就出现了两条腿,不是她干的是谁干的?" 小毫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天的红烧肉张葛没吃一口,小毫更没有吃。他们简单地吃了点饭,就躺下了。这夜没有月亮。窗外那只乌鸦又叫了,声音很不吉祥。 在黑暗中,小毫说:“张葛,咱们搬家吧。" “这房子怎么办?贷款还没有还完,房产证还在银行抵押着,又不能卖。总不能这里还着贷款和利息,再花钱租一个房子吧?" “我怕。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我们又没有杀人,怕什么?" “我怕那个杀人的人。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咱家,假如你不在时,她来杀我怎么办?" “我这几天不上班,直到抓住她。" 停了停,张葛突然说:“小毫,你有没有发现,这胳膊和腿很像你的?" 小毫的脸立即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是说,这样可以判定被害者是个女性,身高和胖瘦跟你差不多。" 小毫生气了,猛地转过身去:“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给你赔礼。" 小毫又转过身来,一边哭一边语如连珠地说:“自从那次遇难回来,你对我就阴阳怪气的,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那件事还不是怪你!我抱怨过你吗!你跟我同床异梦, 还像是我的男人吗?咱俩现在简直是同床异梦!你为什么总观察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说啊?我觉得,你就像防鬼一样防我!你要再这样,我们过不下去了!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接着,她号啕大哭起来。 张葛搂住她,说:“你多心了。你是我老婆,我怎么能戒备你呢?" 这一天夜里,那剁骨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张葛知道,这么大的声音一至四楼也会听得很真切,但是没有人来干涉。这是中国人典型的性格,明哲保身,哪怕是为了维护自身的权益。只要有比他们更倒霉的,他们就不会说话,而等着那个更倒霉的人站出来。 张葛这一夜还是没睡着。 第二天,按照以前的规律,又应该有什么东西送来了。张葛没有去上班,而是藏在了厕所里。 他家的厕所离房门很近,只要有人进来他立即会听到。 在厕所里他觉得还不够隐蔽,又藏在了厕所里的淋浴室中。 坐在狭窄的淋浴室里,他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滑稽。 大家都上班了,楼道里静极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直没有什么情况。 到了小毫快下班的时候,张葛听见门外的楼梯上有人走动!他一下就把手里的十万伏电棍攥紧了。 那脚步声很缓慢,一听就是老太太在走路。她停在张葛家门口! 张葛的心快跳出来了。他想不出她会采取什么方法进入这个房间。 过了很久,门口的人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慢腾腾地离开了。 张葛感到很奇怪,因为他没有弄出任何声音,他的呼吸声已经压制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程度了。 这个人是怎么知道房子里有人的?除非他的眼睛可以看穿两面一尺多厚的砖墙。 无论是怎样发觉的,反正那个人已经走了。张葛快步走出卫生间,从猫眼朝外看,只有脚步声,并没有看到人影。他退回来,一下被绊了个趔趄。 他的脚下竟然有一个人的身子,只是没有四肢和脑袋。张葛差点跌坐在地上。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子,两个**还生气勃勃地耸立着。那个身子跟小毫的身子长得很像。他觉得自己这样想简直是罪过。 他一时里没了主张,几步来到电话前,要给警察打电话。他已经把话筒拿起来,又放下了。 他改变了注意,他坚持要等来最后的脑袋。 他要看清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在小毫回家之前,把那身子抱到了阳台上。然后,他洗干净手,等候小毫。 天都黑了,小毫还没有回来。 张葛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门轻轻地敲了两下。 是小毫。张葛走过去,把门打开,黑暗中一张老脸出现在他的面前,那脸上布满皱纹,眼睛浑浊得像两个泥坑。正是楼上的老太太。 她冷冷地说:“你家是不是养什么动物了?" “没有呀。" “我怎么看见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走进你家了呢?" “什么样子?"张葛被这个古怪的老太太弄得毛骨悚然。 “毛是绿色的。姿势是这样的……"老太太说着,半蹲下身子,呈半直立状,手蜷缩着,眼睛一下变得很大,静默地看着张葛,久久不动。 张葛打了寒战,她的样子多像他们在玉黄山森林中遇见的那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动物啊! “没有,我家根本没养过这种东西。" 老太太站直了身子,说:“我看见它走进了你的家。你好好查看一下吧。" “我会的。"张葛说完,把门关上了。 他依靠在门上,心情极其糟糕,他觉得这个结仇的邻居是故意来吓他的。可是,他不明白的是,她描述的动物他竟然真的见过。惟一的可能就是,他回来曾经跟别人说过那种动物,最后传到了这个老太太的耳朵…… 小毫回来了,张葛没有对她说起家里发生的事。 张葛觉得他跟她不是一家人,也许他要对付的正是她。 张葛的情绪很不好,小毫似乎看出来了,她一边脱掉呢子大衣和毛围脖一边小心地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张葛说。 小毫看着张葛,说:“可是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 “没事,真的。"张葛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的脑袋。还差一个脑袋。 “你好像有事瞒着我。"她说。 “没有。" 小毫低下头,声音有点委屈:“张葛,我真的觉得自从那次……以后,我们之间就一直隔着掀不开的纱帘,好像你不再是你了。" 张葛说:“我们不是很好吗?" “说实话,我一直怀疑……" “别疑神疑鬼了,我相信你。" “不!"小毫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张葛说:“我怀疑你。" “怀疑我?"张葛张大嘴。 “是,我怀疑你不是原来的张葛了。" “什么意思?"张葛的心里见到了一点光亮。小毫的这种怀疑反而让他更加相信她,他多希望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啊,哪怕她不属于他,只要她活在这个世上。 小毫突然说:“我怀疑你那次……冻死了。我那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就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张葛笑了:“小毫,即使我真的不是人,我也决不会害你的,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人。"张葛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但是也有一点讨好的意思。你要不是人的话,也请高抬贵手吧! “也许你已经变成了鬼,但是你自己不知道。"小毫边说边观察张葛的表情。她接着说:“ 人家都说,女人的生命力比男人强,假如男人和女人一起跟死神抗争,一般都是男人死在女人的前面。可是……" 张葛的心情第一次如此开朗,他说:“好好过日子吧,谁都别胡思乱想了。今天我给你做饭。" “那你告诉我,今天你发现了什么情况?"小毫拉住了张葛。 张葛犹豫了一下,说:“真的没什么。" 他想,如果按照现在的规律,明天那人头就该出现了,假如不是小毫,那他才会彻底放松对她的警惕。那具奇怪的尸体太像小毫了。 这天夜里,小毫突然对张葛说:“张葛,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咱俩再去一趟玉黄山,好吗?" “干什么?" “我们再去看一看……我遇难的地方。" “为什么?" “我恨那个地方。我想,我们再去看看那天我们在大雪中走过的路,一定会觉得很可笑。"“我不去。万一我看见你还在那里躺着怎么办?" “那你就把她直接送进火葬厂。" 这一夜,楼上那剁骨肉声又响了。这一次,那声音很慢,很有节奏,每剁四下,就停一会儿。 张葛想,这是一个预告,明天等着人头吧。 小毫睡了。这天夜里窗外没有月光,漆黑一片,连那只乌鸦都不叫了,似乎全世界都在屏息聆听这毫无意义的声音,都想知道这声音的根源和结果。 在黑夜里,一切都变得荒诞起来。 张葛觉得真的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在自己家中,就躲在床下,或者衣柜里,它那双太大的眼睛没有眼皮,永远不会合上。他又感到它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他似乎已经闻到它身上的一种古怪的气味。 转头看看,太黑了,他看不见小毫。伸手摸了摸,竟然摸了一手的毛发! 他的心抖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才意识到那是她长长的头发。她的头发竟然把她的脸都盖住了。他就替她把头发移开,露出脸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去摸她的脸,她的脸上竟然又被头发遮盖了。他的心里又开始戒备起来。 他很多天都没有睡好了,他的神志都有些恍惚,他想再这样他非疯掉不可。他悄悄下了床, 想睡到客厅沙发上去。 他刚下了床,就听小毫清清楚楚地问他:“你干什么去?" 他吓了一跳,说:“去厕所。你没睡呀?" “是你把我弄醒了。" 张葛到厕所挤了一点尿,只好回来。小毫好像已经睡过去了。 楼上的声音很快就停止了。张葛在离小毫挺远的地方躺下来,眼睛睁得像包子一样大。 天亮之后,小毫上班走的时候,问他:“哎,你怎么不上班?"“今天我休息。"张葛淡淡地说。 小毫出门后,张葛没有藏到厕所里,他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等。他要看见这个尸体的面目了,心里竟然没有恐惧,而是有点激动。 可是,他整整枯坐了一天,那扇门并没有一点动静。 小毫快回来的时候,张葛翻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大失所望,没有脑袋! 那个暗中的人就是不让他看清这个尸体的面目。 他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犯愁,小毫回来了。她笑吟吟地进了门,对张葛说:“张葛,我到咱小区超市去买肝,没有了。你到菜市场去一趟,好不好?我好久没吃肝了。" 张葛看着她,越来越觉得她可疑。他嘴上说:“好,我现在就去。" 小毫把包从肩上拿下来,想去挂在衣架上。她转身的时候,张葛看见她又偷偷笑了一下。 他猛地把她的脑袋扳过来,说:“小毫,我还是想问你……" “什么?" “我怎么又看见你偷偷地笑了?" “没有哇。" “你笑了。"张葛坚定地说。 “你的眼睛有问题了吧?" “小毫,我想,你可能是那次……留下了后遗症,应该找个大夫针灸一下。" 小毫到镜子前照了照,说:“我的脸颊还真的有点麻木的感觉。哪天再说吧。" 张葛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出门去给她买肝去了。巧的是,菜市场也没有肝,他就买了些鲜虾回来了。 小毫听说没有肝,显得很失望。她走进厨房去做饭。 这天夜里,小毫躺在床上突然对张葛说:“张葛,赶快把那胳膊和大腿的事情弄清楚吧。" “我弄不清楚。" “那就把它们扔掉。我们得张罗婚事了。" “你想什么时候?" “要不然就选下个星期天,怎么样?反正我们也不买什么东西,领个结婚证,请几个要好的同事和朋友吃顿饭就行了。" “我没意见。" “然后,我们要个孩子,最好是双胞胎。" 这是小毫复活之后,他跟她在一起度过的第12个夜晚。 “小毫,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怎么总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什么事,你问吧。" “夜里你有没有去过……方大夫家?就是那个给你看病的内科医生。" 小毫突然不说话了,直盯盯地看他。 就在这时候,那昏黄的灯泡灭了,整个房子都陷入黑暗中。张葛的心塞住了嗓子眼,他低低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想听吗?"小毫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阴森。 张葛全身猛烈哆嗦起来。这时候,他已经快崩溃了。他嗫嚅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小毫在黑暗中怪怪地笑起来:“你害怕了。" “没,没有。" “我做梦去过他的家,那好像是他家的厨房,我还找到了一块肝,被我几口就吃掉了。" 张葛觉得这事情越来越玄乎。他再也不想在这个女人身边躺着了,他要逃出去。 他颤颤地说:“小毫,我把蜡点着,好不好?" 小毫竟然很爽快:“去吧。" 他没有披外衣,穿着内衣内裤就起了床,绕过小毫的身体,下了床。 他出了卧室,迅速打开通向楼道的门,急急地下楼。 他要去派出所报案。 在黑暗的楼道上,他突然撞在一个毛烘烘的东西身上,他吓得叫出声来,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见面前竟然是那个不知叫什么动物的动物!它那绿色的毛让人很恶心。它的身子向前倾斜,呈半直立状,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大,几乎连在了一起,它冷冷地看着张葛,低低地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呀?" 张葛傻住了。 面对这个异类,他惊恐至极,大脑一片空白,他本能地一步步往后退。 它并没有追上来,它站在那个楼梯上,眼睛一直冷冷地看着他。 张葛退到家门口,声控灯自动灭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身子靠在自家门上,那扇门就开了,他回过头,眼前的场景让他魂飞魄散!…… 华山上有一块石头,叫回心石。游人爬华山,在走到回心石之前,已经历尽艰辛,疲惫不堪,那回心石的意思就是劝你:如果你后悔的话就回心转意吧,因为前面的路更险。 现在这一章叫回心篇,含义是一样的,我们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心理世界已经饱尝恐怖。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如果你不想魂飞魄散,请到此为止。 欢迎你再回来。 我接着讲。 张葛透过卧室半开的门,看见吊灯又亮了,在昏暗的光束下,小毫仰面躺着,那姿势,那青白的肤色,那苍白的嘴唇,那蜷缩的十指,跟冻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接着,张葛看见她的双臂“咔吧"“咔吧"两声断裂了,和身子分开。然后,两条大腿也“咔吧"“咔吧"断裂了,分别滚到了一旁。过了一会儿,她的脑袋也“咔吧"一声从身子上分离开来。 突然,那脑袋蹦蹦跳跳立起来,嘴角朝上咧了咧,好像在笑一样,就是那种被冻死的人的表情。 蛇头!张葛蓦地想起了那条新闻——一个人把蛇头斩下来之后,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用钳子准备把那个蛇头夹起来,扔进垃圾箱的时候,那脖子被剁得参差不齐、流着血水的蛇头突然跳起来,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手无名指…… 小毫的脑袋跳上她自己的身子,用嘴狠狠咬住她自己的前胸,撕开,叼出她自己血淋淋的肝,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 张葛软软地滑坐在地上,一动都不会动了。 那脑袋听见了动静,眼睛看过来,见张葛就站在面前,毫不惊诧,一边继续吃着肝,一边低低地说:“张葛,过来,一起吃吧。" 张葛当即魂飞魄散。 他的魂魄像一缕焦糊的油烟,扭曲着飞向黑暗的夜空。太阳的背面,飘荡着很多古怪的东西,它们永远不会沉淀。而张葛的身体,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像一个木偶。 六楼的老太太在小区广场扭秧歌回来,在黑暗的楼梯上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这时候声控灯 亮了,她看见了脸色苍白的张葛。 她不知道这个小伙子叫什么,但是他跟她吵过架。 她是一个孤寡老人,一个人生活。那天,她一个人正在听收音机,他突然敲响了她的门,说她弄出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影响了他休息。她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听说他的女朋友十多天以前冻死了,她觉得他可能是受了刺激,有点神经兮兮。 她不计前嫌,主动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呀?" 谁知这个小伙子听了她的话,像受了惊吓一样惊惶失措地退回去。 老太太随后也爬上来,看见他家的门半开着。她是一个细心的人,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见 里面没有动静,就喊了两声:“小伙子!小伙子!" 没有人应声。 她走进去,看见那个小伙子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床,像个泥塑。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床上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了?" “我老婆!" 老太太当时也有点毛骨悚然,她说:“你老婆不是去世了吗?" “她又活过来了!"张葛大喊。 老太太耐心地说:“十多天前,大家把她从森林公园拉回来就送进了火葬厂,她怎么可能活过来呢?" “你胡说!你不是见过她吗?" “我什么时候见过她?"老太太的心也有点发冷。 “那天夜里你剁肉,我和她去找你……" “那天只有你一个人,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啊!" 张葛愣愣地看着这个老太太,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突然问:“老太太,你的眼睛怎么越来越大?" 老太太说:“是你的眼睛越来越大!" “你!你!你和她是一伙的!"张葛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救命啊!救救我!……" 老太太赶紧离开这个古怪的小伙子,逃一样爬上了楼。 在精神病医院里,三个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张葛给制伏。 他的双眼充满惊怵,喋喋不休地向主治医生讲述着他的恐怖经历。 那个主治医生的眼睛特别大,他一直看着张葛的脚,慢腾腾地说:“你老婆早都死了。你受了严重刺激,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张葛也看着那个医生的脚,他突然笑起来,说:“现在,你是不是我的幻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