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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三十章)(2)


  尹南方还是那么偏激,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一直是紧张的,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亏欠了他,他有权索取。不过,造成他这样的原因在我这儿,我是罪魁祸首。
  他像一个主宰世界的领袖那样,对国内外大事指点江山、痛击时弊了一番,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她这儿。
  “说说你的见闻吧?”
  “我碰到了索菲娅嬷嬷。”
  “索菲娅是谁?”
  “一位法国老太太,当年是她把我接生下来的,在永城。”
  “噢,怀旧之旅?”尹南方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问,“碰到夏津博了吗?”
  她点点头。
  “夏津博怎么样?要说爱国者,夏津博倒真的是个爱国者。”尹南方又说开了,“这孙子可真逗,他算是哪门子艺术家啊,可一枪成名啊。上次我去欧洲,他说,他是个进入中国美术史的人物。这孙子还真牛逼,摇身一变,成了个外交家。当着我的面,骂同胞,在老外面前,却把中国人夸得像花似的,我听了都不好意思。上次我去荷兰海盗那儿,他开着一辆破欧宝来看我,陪我玩了半个月。”
  她说:“夏津博现在挺好的,他已很像一个革命接班人了,可惜老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国多待几天?他不陪你?”尹南方质问,“他怎么待客的?下次他回国,我好好训训这孙子。”
  “不是这样的,他把我照顾得很好。”
  尹南方目光刺向她,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他说;
  “你气色不好?你不高兴吗?”
  她说:“可能这段日子太累了。”
  “不是,你有事。你平时可从来不主动约我的。出了什么事?”尹南方的表情像是在审问一个罪犯,有点咄咄逼人。
  她不知从何说起,她说不出那句话,她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对她来说,那是可怕的灾难,只要想起它,或者说出它,悲哀就占据她整个身心,她的小腹会积淤一股酸涩无比的气流,而这一气流和眼泪联结在一起。总是这样,茫然无语中,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你怎么啦?”
  “南方,天安不在了。”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但尹南方一脸平静。他甚至没有劝慰她,任她放肆大哭。待她缓过气来,他说:
  “我早知道了。”
  “什么?”她吃惊不小。
  “我早知道了,只是老爷子不让我说。”尹南方缓缓说道,“天安是云南边境车祸死的,当年老爷子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后来,他找到了天安的尸体。”
  “将军在找天安?他早就知道天安死了?”
  “是的,老爷子找到天安的尸体后,脸黑得像要杀人。后来他告诉下面的人,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把尸体火化后,骨灰拿回了北京。”
  她说不出话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天安已死,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突然感到愤恨,把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说: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我是他母亲,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处理我儿子的尸体?”
  尹南方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看到你满怀盼望地等着儿子,我说不出口。如果你正视现实,你早该料到这个结果的。天安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多年没有音讯。”
  她知道,没办法责怪他们。他们也是好心,怕她承受不了。她发火只是想发泄,她太悲伤了。她最亲近的人都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可怜的刘世军。可怜的尹南方。尹南方显然没刘世军有耐心,他的情感从来是隐藏起来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想,要是别人对他发火,他肯定不耐烦了。
  她做了一下深呼吸,定了定神,问:
  “天安的骨灰在他手上?”
  “不,老爷子把天安埋葬了。”
  “埋在哪儿?”
  “香山的一个基地里。”
  第二天,尹南方的司机开车带他们上了香山。一路上,杨小翼想,真是没有想到她千辛万苦寻找的天安就在北京,就在她的身边。
  秋天,香山的枫叶开始变红了,那红色非常奇怪,颜色接近血液,叶片近乎透明,就好像是有一束暗红色的光芒打在其上。这天天气阴沉,有凛冽的北风,杨小翼不顾寒风,打开车窗,观察着道路周围的标记:农舍、加油站、高压电线杆、小别墅、度假村等。她得把这一切记住,仿佛这一切都和天安有关。她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香山,她一直觉得北京不是她的故乡,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北京的一切因为天安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义。
  尹南方一言不发,他从昨天的滔滔不绝变成了今天的沉默。这也符合他的风格,他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基地。基地岗禁森严,但他们都认识尹南方。尹南方没有下车,只是懒洋洋地摇下了车窗,面无表情。然后,铁门就缓缓开启,他们进入基地。基地面积相当大,她看到一幢幢类似工房的建筑依山而筑,相隔的距离相当远,因而建筑看上去比实际要小。尹南方似乎迷了路,他一直指挥着司机,在基地的山路上转,不过,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她对此没有任何焦虑,她甚至想让抵达天安墓地的路无限延长,永远也不要到达,那么她这一生就可以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她清楚,抵达墓地后,她会落入无穷的空虚之中。
  在一个山岙的一块平地上,杨小翼看见一座简陋的坟墓,她看到了墓碑上写着伍天安的名字。她赶紧让司机停车,然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尹南方回头看看杨小翼,见她呆滞地看着窗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对,就是这儿。”尹南方说。
  司机从后车厢拿轮椅,然后把尹南方抱到轮椅上。她还坐在车里。尹南方也不催促,他独自一人向墓地走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她感到恐慌。这恐慌一直潜伏在心头,现在终于控制了她,就好像那坟墓的前方天安还活着,站在那儿等着她,而她像一个丑陋的母亲,无法面对多年不见的儿子。
  她下车,向那坟墓走去。她感到全身抽离的空虚。她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不能再流泪,她流得太多了,再流尹南方会厌烦的。
  墓地虽然简陋,但整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她看到,在墓碑的下方,竟然雕刻着一句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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