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望民间(3)
时间:2023-07-20 作者:巴音博罗 点击:次
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就有汗的历史。它在血雨腥风中为我们打开了叙述之门——静穆的,快活的,令人信赖的旋律,仿佛一部交响乐恢弘的乐章。它是父性的硬朗,像壮士体内的酒,散发着黯淡而雄劲的火苗。从古老的黄河源头,到幼发拉底河和尼罗河的沙岸上,汗像七彩的钻石装饰着不同肤色的人们的歌喉——沙哑的、钝重的,然而更满足的抚慰……“我坐在大地上,看着大地,看着青草,看着蠓虫,看着浅蓝的花朵。你像春天的大地,亲爱的,我看着你。” 蓝花瓷碗 在僻远的乡下,在农民家里那朴拙的灶间炕头,锅台几案,到处可见的都是那种硕大的粗瓷蓝花海碗——我整个童年时代的太阳和月亮,我母亲粗布衣襟里饱满的***,我记忆里最质感的优美纯净的乡下歌谣——它们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光洁的,有过豁口的,打了好几块锔子的,像那盏烟熏火燎的煤油灯,给我们一家子光亮的暖意。我曾用它盛过苞米粥、糯米饭、土豆汤、水捞的高粱米水饭;也盛过煮汤圆、粘豆包、牛舌饼和难得吃一次的白面饺子……那是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的企盼,是一肚子苦水之后的甘醇——我生病时母亲喂我药前总是在蓝花瓷碗里盛半碗糖水,总是在蒸蒸热气的碗边嘘嘘地吹几口,而那碗里的烛光,还会映着母亲的衰颜么?当然,粗瓷的碗沿上也印着我父亲的唇印,我祖父的咳嗽,和我祖母的缺了两颗牙的悲哀的微笑……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就像清汤寡水的碗里的月光——浸过酱油的略略有些咸味的月光。它们让你的嘴巴舌头忍不住想去亲近他们,抚摸它们。在遥远的很容易让人遗忘的乡下,藏匿着它古朴浑圆的身影。一个家园因此变得更具形象,更简单,也更能把土地那宽广无边的养育之恩化解为普通的象征(我现在仍然能在碗沿上看到列祖列宗伫立眺望以及祈祷上天的身影)。当时间的变迁使蓝花瓷碗缺了又圆,空了又满,我在千年之后的某个夜晚看见的,仍然是窗棂上那只有着一个豁角的梦幻般的幻象——我祖父的,我父母的,和我自己的面容的叠影。 收割 收割使土地重新变得荒凉,在北方九月的阳光中,秋风以金质的指尖铺排下雄浑的乐章。激情的火焰,顶着每一根绵长若弦的垄沟蔓延、飞溅。镰的弯弧,马车的高歌,玉米棒子的堆积和高粱穗子的火势……温厚的土地在开阔的天空下像正在生育的妇女,敞开了她湿润而又成熟的躯体——一切都符合“质朴”的伟大意义。一切都在缓慢地流淌和汇集,像结实的、根须深埋的诗篇。 这是天地之间最古老而执着的舞蹈。几千年的农耕史并没因文明的更新和机械化的进程而有所改变。当一排排起伏的脊梁迎向酷烈的毒日,当草帽下铜色的脸膛深深俯向泥土,当丰满壮健的农妇捧起图案古朴的水罐……土地和人同时都呼吸到了醇厚而馨香的粮食气息,土地和人的血脉因为这种劳动所产生的奇异力量让融和与对接成为可能。人更像一颗颗饱满灵动的籽粒儿,闪烁着生命的品质。 但收割使土地归于安静。当浮云堆砌在天际,马车和拖拉机的车辙变得深而又深,空荡荡的田野上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庄稼的短茬。这种情形将一直持续到冬季来临之后——那寒风肆虐的大地的狼藉,风雪刮走了收获的记忆,生命在封冻的河床下凄怨地诉说着。这时候即便用三弦和民歌来演奏,流淌出的也绝非欢快和浪漫。土地的哀伤将通过漫长的冬天渗入到日子的深处,农人的面孔也注定变为荒凉。 当懒洋洋的太阳在冬日积雪的山梁重新呈现,谁将眯缝的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原野,又一次投向更为荒凉的远方…… 古庙 古庙也许是村庄的灯吧。 在北国乡下这座不足百户的小小村庄里,穿过后坡蚕场矮小的菠萝叶树来到山神庙,心情便不自觉沉静下来。风铃轻轻摇晃着,在宽敞的阳光中把声响传出很远。黑面孔的青石墙壁浸满青苔,仿佛清凉的经文。而在经年风雨中退色的匾额上的文字,又让那个面容安详,衣着和附近农人没啥区别的老僧更加和蔼可亲。 不知是谁燃起了香火,诵经的声音在屋檐下悠扬地缠绕着,像雨水滋润田野的庄稼。一个接一个的红尘中的人跪在地上,叩拜那衣衫褴褛的神,让晨钟暮鼓和木鱼激起心底的涟漪。也许善恶轮回,是人世间最朴素的哲学;也许花朵的香气让古老的美得到了慈悲性的赞颂;也许此刻那徜徉在穹窿上的一朵白云使芸芸众生相信,缥缈的天上也有注视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