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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望民间(2)


    选料时要用我家最大的秫秸盖帘儿做工具。先将它倾斜到一定角度,然后用葫芦瓢舀起箩筐里的大豆,一瓢一瓢倒在直径足有一尺多的盖帘儿上,让圆鼓鼓的黄豆顺着笔直的秸秆儿缝向低处滚动。饱满成熟的黄豆粒儿就会叽里咕噜,顺势而下;而米粒和缺损残破的,不成熟圆润的就滞留在盖帘上。它们将被扣除在外,留做菜肴或用盐水腌制成咸菜,那也是乡下人爱吃的一道下饭菜。

    豆料选好之后,我要赶快劈好一大堆柴,通常是抗烧抗炼的青冈柳。然后把我家头号大锅引燃。从早到晚,青烟袅袅,蒸气腾腾。我在柴禾垛和锅灶之间奔波穿梭,汗流浃背。一直到傍晚,整锅大豆全都熬成稀干相适的美丽酱色,才撤火掏灰,休憩了事。当然了,大豆是不出锅的,还要放它们在锅内闷着。母亲叮嘱家人,谁也不许掀开锅盖窥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到柴禾垛选一小捆细绒绒的茅草,回到灶房重点一把火,把锅里还在贪睡的豆子们热一下,然后趁热舀到一陶瓷小缸里。太阳刚刚爬上东边的山脊,母亲奋力挥臂,那用硬木做的杵子仿佛衣针一样在她手上灵巧地舞动着,一回一瓦盆,大约正好可成一个酱块的分量。这是凭经验和眼力算好的。捣碎,翻摔,压实,拍方方正正的一个酱块,稳稳当当放在屋中央的大梁柁上等待发酵……就这样从晨光熹微到晌午,再到日头偏西,母亲鬓角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渐渐地,我家大梁上一排排安放起类似古代城墙的方砖一样结实、芳香、颜色暗红的酱块。

    寒冬降临了,白毛风在窗棂外低低啸叫,像山野上的狼嗥狗吠。整个漫长的冬季经常是大雪封山足不出户的日子。我们全家拥着黄泥小火炉,盘膝在暖烘烘的火炕上,天南海北,讲古道今。大家似乎忘记了梁柁上沉甸甸的酱块。一直到第二年阴历四月十八,母亲才搬来木梯,净手素面,把那些“宝贝”请下来。经过一冬烟熏火燎,酱块上已尘落灰积,呈铁黑色,而且坚硬如石,但酱块里面则黄润如膏。母亲掬来清水把它们一一洗刷干净,放在明媚的春阳下晾干,然后在木墩上细细切成薄片,加上适量粒盐,重新放至陶瓷缸里。

    似乎这时大酱仍处于冬眠状态,仍然没从酣眠中清醒过来。所以母亲非常有耐性,她不焦不躁,用头号铁锅烧开沸水,然后让那熟水彻底凉却,再慢慢把它们加进酱缸里。母亲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仿佛侍弄娇皮嫩肉的婴孩。几天之后,经过重新发酵的大酱,变得稠如米粥,色泽鲜亮醇香迷人。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尤为关键的,稍一不慎则功亏一篑。母亲甚至像对待正要出嫁的女儿一般细致入微。每天,母亲都要选用木制的酱耙打(捣)酱,早打一百耙,晚打一百耙,不多也不少,不轻也不重,柔柔顺顺。而中午则需要打开缸盖沐晒太阳。雨天风天还要细细遮盖,不允许落进一滴生水一粒沙子。另外,母亲在缸口用细布做了一个罩子,以防乱哄哄无孔不入的苍蝇。须知,如若酱缸里被苍蝇下了蛆,那可白白忙活一年喽。

    有时,母亲也在酱里放些花椒、姜、大料,但事前要用干净纱布包好。当远远地,一揭开缸盖,酱香扑鼻时,母亲会用系在腰间的花布围裙擦擦手,微合双目深深吸上一口,对我们陶醉似的说:“真香啊。”

    真香!我在心里说。

    ……好多年逝去了,如今我们家也由乡下搬进城里,我再也没吃过那么香醇的大酱。

    汗

    汗是穷人的珍珠,它的蚌是劳动,它的土地是脊梁,它滚动的路途是太阳的光线。在田野里,在工地上,在那海浪一样汹涌起伏的劳动者的臂膀上,汗散发着力量的气息——健康、勃发、昂扬、宽阔……它是向上的,有一个低沉哼唱的金色号子的坡度。它引导人们团结协作,投入忘我的境界,宛如一架机器上的润滑剂,一架犁杖上套着的两头慢悠悠的黄牛——人和牲畜之间厚道温存的理解、默契,投下感人至深的阴影。汗还有锐利的镰刃。汗虽小,却包涵天地,犹如一滴海水,腥咸、湛蓝。汗的足迹是白色的——汗渍在粗布衣裳上会留下花斑和光晕。更进一步地说,汗是人体内部筋骨之间的吟唱——是一条古老的、幽暗的河流。“我认识像世界一般古老而且比人的脉管里的血液的流动更古老的河流……我的灵魂已经变得像河流一样深。”(休斯《黑人谈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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